第一章 暴雨

  瘫倒在泥水中的声响让行走的人群暂且停住了脚步。

  亚伯感觉到自己的右手变得空空荡荡,原本妹妹应该牵着自己的手,然后自己带着她缓缓地前行。在如此巨大的狂风和冰冷的暴雨当中,唯有触摸带来的少许温暖能够让他感觉到自己与谁牵连在一起。

  但是妹妹倒下了。

  在泥泞的水中,脸色泛白。被风吹开的油布衣下露出了瘦得皮包骨的身体,泛白的嘴唇和凸显的颧骨,以及失去色彩的头发和苍白的面孔无一让亚伯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无用。

  是的,他才十五岁而已。

  队伍的人群们觉得无法再救回这个女孩了,便继续前行着。

  这是一支由孩子们组成的队伍。两年前,在塔尔城陷落之前他们隶属于制作区的一些作坊,每天起早贪黑做着一些辛苦至极的工作,有些人会因为完成不了任务而饿死,也有一些人强行饿着肚子完成工作,那么结果就是在森林当中深入过于危险的地方被魔兽给吞噬,只给他的伙伴们带来一声惨叫和夜里始终徘徊不去的梦魇。

  塔尔城陷落后,他们陷入了狂喜。是的,他们不再被人所困住,可以朝着真正的自由开始前行。只可惜,前路是惨痛的。几乎没有求生技能的他们在森林当中被捕杀,女孩们被一些强盗给带走,男孩也被掳走。在如此折磨当中存活过来的孩子们也学习到了许多残忍的技巧。

  亚伯也是其中一个,当年他才十三岁,带着七岁的妹妹加入了这个队伍。这些孩子们必然不会眷恋塔尔城,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罪恶和剥削之地,他们向往那些更加美好的地方,凭借想象当中的风言风语,在头脑当中构筑了一座充斥着美好和光明的城市。在那边,所有的孩子都可以享受到美好的童年,拥有美好的每一天。

  他们就朝着这样的目标开始努力着。

  只可惜,刚刚离开塔尔城不久,一场瘟疫就感染了所有的孩子。稚嫩的脸庞之上泛滥起有着半个脸大的黑紫色脓包,忍受不了瘙痒和疼痛的人就死命地去抓绕,破裂后流淌出的黑红色血水也让他们临近了死亡。为了休养生息,孩子们选择其中年龄最大的亚伯作为他们的带领人。

  无可奈何之下的亚伯成为了这些孩子们的带领,其实他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只是感觉如果这样走下去会饿死,他们虽然会找食物,但只是那么一点罢了,也不会建造东西,只会冷死。而自己的妹妹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也只会蜷缩在自己身边一句话都不说。当夜晚降临,大家狼吞虎咽吃着食物的同时,妹妹也会陷入少许的呆滞。见到这样的妹妹,亚伯只能喂她吃饭,然后拍着她的脊背陷入安眠。

  大概是幸运之神在眷顾着他们吧,亚伯带着二十几个孩子找到了几个山洞,并且距离不是太远,周围也有着能够让他们采集的食物,一些发育比较快速,学习能力也比较高的孩子也逐渐学到了打猎的技巧,并且建立起了简陋的制度。有体力的男孩去干活,一些女孩则是帮忙采集。亚伯也是每天去干活的人之一,并且希望那些人照顾好自己的妹妹。

  好景不长,瘟疫让许多孩子都死去了,原本理想当中的小群体也很快破裂,那些每天在外面消耗大量精力的男孩难免会遇到一些毒蛇或者是吃下有毒的草药,直接死去。女孩们也因为男孩得不到食物而饿死。最终,只剩下了那么七八个孩子。他们遇到了一些流亡者,流亡者告诉他们,可以前往萨塔和惠光城寻求庇护。这是最好的方法。

  得到了少许的食物和消息后,孩子们准备前往萨塔城或者是惠光城,一路上遇到了许多的和他们有着共同经历的流亡者。他们见到这样的孩子异常诧异,但想到自己的遭遇和为了活下去而付出一切的念头,也就能够理解了。夜晚,流亡者和孩子们睡在一起,清晨,孩子们用伙伴的死亡换得了无毒果树的经验,并且将其传播给更多的人。渐渐地,流亡者也对孩子们产生了好感,也会告知一些关于自己听闻到的事情。

  例如塔尔城的。塔尔城现在已经被原本的流亡者占据,成为了一个庇护所。当然了,内心还在拗气的孩子们不愿意回到虐待他们的城市,而另一处大家都向往的避难所百花平原则是被魔化者占据了,普通的人类根本不能够靠近。唯一能够前往的就是两个人类城市。当然,也有一些人说翻越嚎哭山脉后可以前往一个新的世界。但那实在是太冒险了,山脉之上的魔物众多,而且根本不可能有着人能够越过如此之高的山峰。

  这样一来,选择就很少了。

  前往城市的途中还能够碰到许多的临时村庄,而从这些村庄当中得到消息,萨塔城和惠光城根本不愿意接纳人,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上携带者瘟疫,城门口挂起了黄旗。所有进入城市当中的人必须脱光衣服,伸出舌头检查皮肤上是否有着痕迹,并且要服用下药物后才允许进入。自然,也有许多人割开了瘟疫的脓包,但结果也是有目共睹的,浸没在自己的血洼中痛苦的死去。

  越来越多的绝望弥漫在空气当中,伴随着病菌让更多的人死去。亚伯带着仅存的几个孩子们不断地在不同的村庄当中获取居住的权利,学会了少许交易的他们能够活下来,而且使用一些果子的汁液加上一些树脂调和出了药剂,用这些换取食物。每一天都过得无比漫长,却又无比快速,不知道能否继续活下去,但在胆战心惊中又度过了一天。需要去森林当中砍伐木头,巩固他们的临时基地,又要去各处搜集粮食。并且要面对说不定就在明天要爆发的瘟疫。

  漫长,短暂的时光就这样逝去。而且亚伯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们待着的村庄都破灭了,而只有他们活了下来。那些村庄只是听从了风言风语后就开始禁止孩子们进入其中,并且和当年清泉村的覆灭一样,认为这些孩子是恶魔的子嗣,是他们把瘟疫带到了人间。于是,一场小规模带着恨意的抱负开始了。

  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人会有着这样恶意的孩子们又死去了几个,仅存的几个人已经是心如死灰。他们只想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活下去,但在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上辗转反侧两年后却有了这样的一个结果。而这场小规模的抱负也很快就结束,因为没人知道孩子长什么样子,而这些孩子们也在不断的成长,岁月和痛苦的磨砺让他们变得更加的早熟和稳重,脸上的风霜也是这些年不应该属于他们的厚重所堆砌而成的。

  亚伯的妹妹今年也已经九岁了,但岁月就像在她的身上停滞了一样,依然是需要自己来喂饭,并且晚上抱着她睡觉。但最为痛苦的事情在于,在某一天的早晨,亚伯发现妹妹的身体上生长出了一颗巨大的黑色脓包,触碰时冰冷无比。

  他忍住了眼泪,虽然他和那些一起生存的伙伴们也有这样的经历。但这些瘟疫毕竟在他们自己的身上,只需要不和其他人说,内心明白就可。但这一次不同。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负责采集的朋友说突然间采集不到任何的东西了,而且那些植物开始有着漆黑的痕迹,一些动物吃掉后就直接躺在地上死了。而随后过来烹饪动物的一些大人也死掉了。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亚伯明白他们已经无法通过采集和狩猎获得食物了。

  “那么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亚伯在思考,他并不知道这些年当中因为瘟疫的蔓延,人们将尸体埋葬后污染了土地,而土地塞满血肉后又将尸体抛入河流,污染了水源。饥荒已经是萨塔和惠光都需要面临的问题,无数的小村庄因为食物的短缺而破裂,两大城市也开始控制食物,并且尝试消除土地的污染。

  “去哪儿?”

  “……回到塔尔城吧。”亚伯说道,他记得曾经听人说过,塔尔城的地底下有着一些物资,并且下水道能够居住,虽然城市上面是一片废墟,而几个月前的战争也让原本居住在那边的人全部死亡。

  “那边不是刚刚爆发过战争吗?”伙伴问道。

  “是的,但那边说不定有食物。”亚伯说道,“出发吧。”

  “好的。”伙伴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

  “莉娜……”亚伯呼喊着妹妹的名字,但是她的双眸似乎失去了原本的色彩。脊背上的脓包在倒下后就开始破裂,黑色的粘液很快被冲走,狂风席卷着暴雨冲刷着贫瘠并且在今天早晨干裂的土地。

  “亚伯,走吧。”伙伴在远方喊叫着亚伯的名字,但因为如此巨大的暴雨也不知道有没有传达到他的耳中。

  “……”

  风雨变得更大了。

  亚伯已经心如死灰。

  这两年期间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伙伴,从最初在塔尔城痛苦地完成那些繁重的工作时认识的,或者是因为一小点食物而斗殴的,互相辱骂的人。在共同的灾难当中变成了互相依靠的好友。只可惜,他们时运不济地死于与野兽的搏斗,或是瘟疫。

  那小小的队伍本身就很难接受伙伴的死亡。每当有人逝去的时候,他们就相信其实有着另外的一个世界,而在另外一个世界,就不会有着苦难,他们不再需要工作就能够吃到甜美的食物,喝到甘甜的泉水。不需要在鞭子和脚踹的疼痛中度过那漫长的夜晚。埋葬的时候,他们结合了从其他流亡者这里听到的各种各样的方式,使用了最方便,也最能够承载他们希望的方式将其埋葬。脱光了衣服,挖一个巨大的坑洞,却又将一些珍贵的东西埋入土中。

  亚伯很想对自己的妹妹也这样做,可是风雨变得更加地巨大了。呼啸的狂风几乎让周围只是持续着一种声音,伙伴的呼喊也变得细微不可闻。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明白了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伙伴的离去诚然也会有着哀伤,但是大家还是会朝着前方而行走,每个人还能够互相依靠,将死亡的痛苦转化为对于其他人和对于生活和未来的热爱。这样,他们就能够更好的生活下去。

  除却了亚伯之外,大家都是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只是被同一个鞭子鞭打,或者被来自于同一个作坊的工头殴打过,有着互相怒骂的对象罢了。但莉娜不一样,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为了她能够不再重复自己这样的命运,为了能够让她离开这个每天晚上都要回到的黑暗的地下室,亚伯费劲了一切。自己赚来的钱全部积攒起来,甚至于将自己的一辈子都出卖,只是为了换取妹妹能够进入教会附属学校学习的机会。

  在金钱积攒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塔尔城沦陷了。

  与其他人不同,其他人巴不得这个城市倒塌,他们可以获得自由。而亚伯则是用自己的方式认知着这个世界,他认为这个世界是需要压迫和秩序的,他作为压迫的一方就足够了,但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妹妹也是如此。

  他可以去流浪,可以丢下尊严为了一些食物和为了活下去。但是妹妹不行。

  因为妹妹从小就仿佛没有和正常人交谈的能力,眼神也只是空洞地凝视着远方,好像看到了什么,嘴里呢喃的话语也是自己从未听懂的。仿佛是一些拟声词,如若水滴的滴落,如若岩石的碰撞,或者是漏气声。诸如此类,周围的人都说妹妹是个痴呆。但他不相信,因为在某些时候,当自己陷入某些梦魇当中的时候而仿佛永远都无法醒来,在那个混乱邪恶的世界当中沉迷时。光明就会在刹那间刺破黑暗将自己唤醒,而自己身边就是妹妹的面容,她那纤细的手指会搭着自己的额头,并且露出笑容。

  但是……

  “亚伯。”同行的伙伴在黑暗中摸索着亚伯的脊背和肩膀,狂暴的雨已经让他们根本睁不开眼睛了,“走吧。”

  “我明白。”亚伯对黑暗中的伙伴说道,豆大的雨珠几乎让他感觉不到自己怀中还抱着自己妹妹的尸体,而汹涌的水流也让亚伯察觉不到自己到底是因为痛苦而流下眼泪或者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就地掩埋了吧。”其他的几个伙伴也摸黑来到了这里,他们发现这里的泥土被水浸泡地如同沼泽一般,只需要用手轻轻一拨就能挖掘出巨大的坑洞,而莉娜的尸体似乎异常的小,就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般。

  当然,亚伯明白这只是自己的感觉罢了,也得庆幸磅礴的雨让自己根本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将妹妹的尸体置入其中,并且用泥水和淤泥盖上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因为内心早就被外界的闪电和雷声击垮。

  “但是雨那么大,我们也根本走不了多远。”其中一人说道。

  “的确是这样。”亚伯感觉到一阵阵寒意,手掌似乎有些酸涩感和奇异的干燥感,想来是已经起了褶皱并且泛白了,下半身仿佛浸没在水中行走一般,异常难受,“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于是,他们手拉着手,为了能够在漆黑当中触摸到其他的什么,例如一个山洞,或者是几块天然形成的岩石。这一次运气不错,某个人的手臂被岩石擦伤而找到了某个山洞,那比开始漫水的地势要高上不少。他们打算在这里暂时居住一晚后再回到塔尔城。

  从背包中拿出被浸泡地软绵绵的肉干,抓取的时候淋漓并且油腻的汁水滴落在衣物上也没怎么在意。孩子们沉默地咀嚼,内心为失去一个伙伴而哀切。亚伯则是开始回忆起与自己妹妹经历的一切,内心暗暗背诵蹩脚的教义。

  在流亡的期间,他们信仰了一个崭新的教派。这种教派与其他的教派不同,其他的教义当中都认为遭遇到困难之后有着神明在未来会给予救赎,或者是在人们死后给予平安喜乐,或者是下辈子投胎的时候可以得到一些好运。亦或者在做某些事情的时候有如神助。

  这个新教派名为“瞬”。这个派的教义首先认为只有自己才能够拯救自己,当人们不放弃自己,想要拼命活下去的同时,内心当中就会涌起力量的所在。并且与其他那些赞扬苦修或者是退避一切欲望的教派相比,这个教派更希望人们直面自己的黑暗面,认识自己的黑暗面,并且转化为前进的动力。

  过去的信仰往往过于虚无缥缈,或者和普通人的生活相差甚远。诚然,信仰火神的魔法师能够发挥出比过去更为伟大的力量,信仰海神的人仿佛出生就会游泳。但蔓延整片大陆的瘟疫和饥荒几乎让那些信仰派不上用场。身上的疾病也无法解除,再怎么祈求天上也不会掉落食物。就这样,瞬宗教就这样诞生了。信仰这个宗教的人们似乎发现那些被污染的土地当中有着一些能够食用的果子,或者是有着一些离奇的好运。亦或者某些时候看到某个年轻人从天空中飞过的时候,腐烂的植物就恢复了活力。并且与其他只要进入教会或者在某个神龛面前跪拜祈祷,接受洗礼就能够完成。而是内心真正的有着一种信念之时,人们就会看到天空中降落可见的光点,潜入那个人的身体当中,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但大家都明白,这样的迹象就代表他已经成为信徒。

  与那些真正的信徒不同,亚伯想要信仰这种力量,但是他明白自己内心当中并没有这种力量源泉,因为自己一直懦弱地依靠自己的妹妹为生,她一旦死去,自己努力的目标就全部失却了。

  将那些一咬就会挤出泥土味水的肉干吞咽下肚后,亚伯凝视了会儿对面正在往自己手臂上擦药膏的伙伴,就是他刚刚发现了这个小小的岩洞。外面的雨下得更加大了,好像要把整个世界淹没一般。听了会儿雨声后,亚伯准备睡觉,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明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很快的,梦境到来。

  但与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梦境太过于晦涩黑暗。自己仿佛被浸没在什么粘稠的液体当中,根本无法动弹。肢体仿佛被抽取,只保留了一个头颅。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只有一种声音。

  水滴声。

  滴答滴答的。

  亚伯明白这是梦境,他也很想醒来。

  但是他找不到自己的手臂,找不到自己的双腿。仿佛自己的灵魂被抽离出保留在了某个容器当中,一直被封存其中接受这样的折磨。

  滴答,滴答。

  他开始想念莉娜。

  如果莉娜还活着就好了。

  莉娜可以帮助他从这样的梦境当中脱离出来,他是多么想念她那纤柔细腻的手指,抚摸在自己脸颊上带来的温暖,想念曾经的岁月,想念在塔尔城度过的虽然痛苦但是有着她陪伴的时光。

  滴答,滴答。

  整个世界仿佛就仅存这样的声音。而且滴落在某处湖面的水滴在同一时间永远只有一滴。

  滴答,滴答。

  “……”

  “亚伯!”

  水流激荡,四肢重新被操控。亚伯发现自己浸没在水中,口鼻中水流不断地涌入,感觉到口腔内部有着细微的刺痛感,伴随着少许的腥臭味,想来自己是不小心吸入了几口污水吧。

  “怎么了?”亚伯站起身,原本就潮湿的衣物变得更加黏身。通过那刹那间划破夜空的雷电,他看到入口处站立着一个人,腰间别了一把匕首。短暂的闪光中,能够看到蓬头乌面和濡湿的坚硬胡须。

  “我是来找个地方的。”面前的人说道,声音苍老,大概有着三十多岁吧。亚伯这样想到。这样的人他们见过很多了,那些下意识拿起武器的几个伙伴则是将不怎么锋利地石制匕首握地更加紧了。

  “我叫亚伯。”亚伯说道。

  “我叫巴普洛夫。”巴普洛夫解下了腰间的匕首,丢到干燥的石头上。并且拍了拍自己的身子表示并没有携带其他的武器,“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过夜。”

  “我能明白。”亚伯点了点头,伙伴们也将匕首放下。

  “毕竟是个漫长的雨夜。”巴普洛夫也没有取回匕首,而是坐在了一旁。依靠在石墙上闭上了眼睛。

  翌日。

  亚伯醒来的时候庆幸自己没有做那种怪异的梦境。但听着那缓缓流淌的水声时,他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异样的沉重。

  “应该说是运气不好吧。”昨夜突然间到来的巴普洛夫叹了口气,“你们队伍当中有个人死了。”

  “……”亚伯转过头,大家才刚刚苏醒,因为外面的雨声变得更加的磅礴了。而在角落里,昨夜那个擦伤手臂的伙伴一脸痛苦地死去,仿佛时间在他这里停止了流动。但亚伯已经不再有什么其他的感情了,只是感觉到少许的惋惜罢了。

  “没想到,你们还都是孩子。”巴普洛夫将搁置在石头上的匕首重新别回腰间,“昨夜光光听你们的声音还没有察觉出来。”

  “所以?”亚伯反问到。

  “没什么,只是问问你们接下来的行程。”巴普洛夫从口袋中拿出了肉干咀嚼着,“毕竟这雨那么大,想走也会迷失方向。互相交流下也没有什么坏处,不是吗?”

  “说得也是。”在损失掉一个伙伴之后,与亚伯相伴的也只有三个人了,“你打算去哪儿?”

  “塔尔城。”巴普洛夫说道,“你们呢?”

  “一样。”

  “那么同行如何。”巴普洛夫说道,在看到亚伯的眼神后笑了笑,“并不是想要作为一个比你们年龄大的人担心你们,也不是想从你们这里得到点什么,放心好了。你们的名字在这个年代还是蛮有名的。一只由孩子组成的队伍,掌握精湛的技巧,并且传播了一种能够抵抗瘟疫的药物。”

  “你也不是什么普通的人吧。”亚伯在春天的时候听到过,百花平原和塔尔城爆发过小规模的冲突,人类最后赢过了那些魔化者。但魔化者并没有被完全杀死,而是逃亡了嚎哭山脉,并且在这些魔物当中有着三个人类,一个叫做迪恩,一个叫做巴普洛夫。还有一个是梦娜,曾经塔尔城的圣女。所以最近人们也在酝酿一些计划,例如抓捕梦娜后重新建造塔尔城,也有怀疑为什么人类会加入魔化者,众说纷纭。

  “不,我真的是一个普通人。”巴普洛夫苦笑道,“只想找个能够安生的居所罢了。”

  “能够问一些问题吗?”亚伯问道。

  “说吧。”

  “你是人类,为什么会加入魔化者?”亚伯问道,“魔化者不是只要有着人类接近就会大开杀戒吗?”

  “这一点是你们想多了,到后来我甚至怀疑是有谁操控着情报。”巴普洛夫说道,“你知道吗,我们就这样径直进入了百花平原。诚然,是稍微花费了点手段。可是我非常疑惑,只需要人们表明自己是避难者,就能够直接进入。百花平原是不太喜欢人类,但是那些魔化者曾经也是人类。”

  “但是塔尔城的覆灭不是他们造成的吗?”

  “的确如此,但还有一些避难者是来自海外,他们为什么还是居住到了塔尔城,而不是百花平原呢?”巴普洛夫将吃剩下的肉干抹上盐,塞入口袋里,“因为百花平原的资源有限,但是大家都想进入其中,并且不希望其他人进入。”

  “怎么可能?”亚伯很是疑惑,“明明有机会,为什么不去避难呢?”

  “那么这样说,纳处鲁大陆的人都应该听说过清泉村的事情吧。”巴普洛夫闲着无事,手指在水潭中搅动着。

  “知道,说是清泉村的人给纳处鲁大陆的人下毒,但后面又说是清泉村把因为因为瘟疫死去人的尸体浸没到湖中。而大陆大部分的水流是来自清泉湖的,所以导致瘟疫蔓延。”

  “你相信吗?”

  “只有这个可能了吧。”亚伯侃侃而谈,“清泉村的位置是纳处鲁大陆淡水资源的所在,即便不是他们恶意下毒,而且很多人都把尸体抛入其中,然后感染了其他人也是可能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巴普洛夫冷笑了声,“我在清泉村住过,两年前清泉村是纳处鲁大陆上唯一没有感染瘟疫的净土,但是塔尔城的幸存者,萨塔,惠光的人全部感染了瘟疫,他们将自己的怒火发泄到了清泉村身上,然后放火烧光了村子,那些尸体是之后才飘荡在河里的。”

  “不可能。”亚伯摇了摇头。

  “怎么不可能,我就举个例子吧。”巴普洛夫环顾着岩洞中的几个人,“你们面前有着一个能够避开灾难的机会,而与之竞争的大概有着几万人,你会怎么做?”

  “去竞争?”另外一个人试探性地说道。

  “不,是去毁灭掉这种机会。”巴普洛夫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就当我发发牢骚吧。”

  “但是为什么你要去塔尔城呢?”亚伯问道。

  “为什么?”巴普洛夫抬起头,“因为那边说不定还有能够种植的土地,稍微努力一下还能够吃上点正常的食物,前提是这暴雨不要继续下去。那么你……叫亚伯吧,你们为什么要去塔尔城?”

  “我们也是听说塔尔城有着食物。”亚伯下意识拍打了下口袋中的口粮,“大概只能支撑一周了。”

  “那么就等雨稍微小一点再出发吧。”巴普洛夫探出头,看了看毫不吝啬的雨水磅礴而下,身后的四个孩子则是蜷缩在岩石和泥土当中,想来是有点寒冷了。若是原本的自己,估计会拿出衣服给他们驱寒吧。

  叹了口气,巴普洛夫找了块相对而言较为干燥的石头,取出一小瓶星火之屑放在身旁。淡淡的温暖给予了他少许的舒适感,这是这些年来一直养成的习惯。因为这个光芒能够让他回想起从前那温馨惬意的岁月。

  纷杳而至的回忆并非是十二年前塔尔城的幸福生活,而是春夏交集当中经历的那些苦难。百花平原本来是无比美好的一个避难所,甚至有着发展成为一个城市的可能性。但塔尔城遗址的人们就像疯了一样进攻这里,接连不断。克莱尔原本下令让人们防守便可。但过于强大的人流冲击冲破了防线,就像是屠城一般开始了杀戮。

  迪恩带着梦娜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克莱尔作为指挥直接被几个村民用农具砸死。那些活下来的都是带着刚刚出生婴儿的母亲和习惯了安逸的执事们,他们连夜逃亡了嚎哭山脉,因为那边还有着其他魔物在那边生活。凭借着魔化者的身份说不定还能够得到不错的待遇。

  巴普洛夫庆幸那些人只是明白人类当中有两个人叛逃了,一个叫做巴普洛夫,一个叫做迪恩。那重新统治了塔尔城遗址的年轻人们利用那些人对于他们的嫉妒怂恿他们进攻。结果的确是成功的。但事后他才知道,这一次进攻是来自其他大陆的将领怂恿的,百花平原被攻陷后,完全不会魔法的村民对于那边的作物和工具房屋简直是暴殄天物。

  百花平原的食物和供给是经过计算的,只能够生活大概五百多人。可是冲入塔尔城的不仅仅有那些流亡者,还有来自别国的士兵和将领。人数远远超出百花平原能够供给的数量,本身就不怀好意的敌方将领下令供给平民,腹背受敌的村民们根本无法攻击,有些人嘴里喊着食物就被乱刀砍死。

  接连两场杀戮后,士兵们开始掠夺这个平原,并且将所有肥沃的泥土挖走,将井水用石头填埋死,并且放火烧光了那些建筑物。这也引起了萨塔和惠光城的强烈谴责,但是他们根本无法做出什么行动,大部分的士兵都罹患瘟疫,虽然浪潮已经消退,但还是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并且作为两个海岸城市,若是惹恼了克斯威尔,就有可能失去贸易的路线,这对于被瘟疫所困的城市是致命的。

  所幸,克斯威尔的军队在解决了百花平原后就登上了船只,朝着原本的大陆开始返航。虽然说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搜寻公主,但因为可能会沾染上这个大陆独特的瘟疫而离去。

  从某些程度上,瘟疫困扰着所有人,也救了所有人。

  但结果是,百花平原成为了废墟。最初大家都向往的避难所成为了一片废土。那些流亡者只能够继续流浪。萨塔城和惠光城关闭了对外容纳流亡者的大门,重新修改了政策,因为要分发那稀少的食物。而从夏天开始就永无止境的大雨让所有流亡者都陷入绝望,那些本应该生长着果实的土地全部被淹没,树木被淹死。许多居住在沟壑地方的人就这样在梦境中死去。

  巴普洛夫是幸存者的一员,但他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标。

  所以他想回到塔尔城,若是在那边死去的话,他也不会感觉到有什么不妥。

  “但我还是希望雨能够停。”巴普洛夫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

  “雨总会停。”亚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