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波涛

  航行已经不知道多少天了。

  查尔斯只是感觉到自己并非是坐在船只上远行,而是直接浸泡在海水中游泳一般。记忆中断的一个多月以来,他在船舱中学会了游泳。那些住在船舱当中的客人们也搬到了最高层的位置。某天的夜间航行突然间碰撞到了什么怪异的东西,随后船舱内就开始不断的进水。那时候的查尔斯还在梦境当中,还没有回过神就发现自己的身体被水淹没,在仓皇失措间抱住了自己的木箱子飘到了上一层,水手们正在努力地将那些客人的货物给抛下船。也是因为如此,甲板上到处都是争执与打闹的声响。客人们因为自己的财务被扔下后陷入颓废,或者是狂怒,若不是船长下令从仓库中找出干燥的火药和炮弹对着大海发射了一次造成了震撼的响声,那些客人还会拿起刀具威胁水手。

  “无论你有多少钱,都扔下去。”

  水花飞溅,以及那无数的金银财宝都从船舱中搬运而出。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说不定那夜间巨大的响声就是如此之多的财宝顺着海流的荡漾撞击到了脆弱的壁板而导致了船体破损。人群中最痛心疾首的就是双目失神并且跪坐在地上的一个中年男子还有一旁搀扶着他的女性,想来是他的妻子。

  “听说,这个人是萨塔城最有名酒馆的主人,怎么他也逃出来了?”一旁的水手活动了下筋骨,接连不断的扔东西让他也感觉到了心疼,“真可惜啊,光光这些金币就足够我们这些人逍遥快活一辈子了。”

  “听说他女儿死了,在娼馆街周围只发现衣物一些血污……”另外的水手紧握着活奔乱跳的鱼,另外一只手抱着巨大的金块,“虽然表面上说伤心透顶带着妻子出游,没想到啊,我们的这艘船,整个仓库全部都是他的家当,我刚刚下去看了看,简直了。你知道吗,我估摸着金币有几十万枚,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可惜吗?”查尔斯勉强克服着船只摇晃的头疼和其他正在绑着浮木水手的吆喝声。

  “当然可惜啦。”水手和查尔斯在如此漫长的旅途中也有了不错的交情,用匕首将鱼剖开一半后扔给查尔斯,“和你说,这些钱分给一个城市的人都嫌多,给整个大陆的人都绰绰有余。”

  “但是大家为了活命吗。”另外一个水手看了看颠簸的船只,虽然不断在进水,但浮木已经绑上,大批的财务已经扔下。少些会水的水手们潜下去尝试修补破损的地方,“鱼给我点,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下去啊。”

  “也是啊……”查尔斯环顾着四周的苍茫海洋,根本看不到任何的陆地,最近的雨倒也是异常的磅礴和诡异,根本无法抬头看着星空辨别自己所在的方位。

  “航线已经偏离了。”水手将鱼骨扔入海中,看着那已经完全沉默的金币和金块,“这艘船竟然能够浮起来,我本来以为死定了。”

  “这些金币财宝就差不多一艘船的重量。”另外的水手细细地咀嚼着鱼肉,“我说吃水怎么深的可怕,现在倒好了,等待着就行了。”

  “不过这样的话,大概要航行多久才能够到达大陆呢?”查尔斯问道。

  “看命运喽。”水手苦笑了下,便走向自己的岗位,“只能希望神明保佑了。”

  期盼能够见到大陆的远航开始了,最初不断抱怨的乘客们根本无法享有安详的睡眠。狂风暴雨的侵袭让船只的每一处都充斥着水流激荡或者是滴落的令人抓狂的声响。夜晚,若是躺在木板床上,就会因为突然间的颠簸而摔倒地板上头疼欲裂,但若是把自己绑在床上祈求安详的话,那勉强弥补的裂口便时不时地喷涌出苦涩的海水,淹没那无力的身躯。被这样的情况折磨着,乘客们只能选择妥协。水手和船长也改变了每天的安排,将大部分的时间用作于对乘客的训练之上。不到一个月,那些乘客们就成为了老练的水手。能够操舵,杨帆,打结,或者是面对可能出现的海盗进行了几次简单的炮击训练。

  关于食物的担忧也被解决,传闻中死去女儿的那位酒店老板在怅然失所一段时间后,在妻子的鼓励下终于重新面对现实,再者严峻的现在不能够让他继续沉沦下去。恢复理智的两个人很快和水手开始交流关于食物的储藏和保存办法,以及淡水和食物如何获取。所系,那一次浩大的抛物行动中只是扔下了财产,食物和一些可能使用上的道具则是被保留了下来。那对夫妇便加入了船长麾下的策划工作,并且尝试在天空放晴的时候辨认所在的位置。

  整艘船在这种气氛的影响下变得团结了起来,每个人都仿佛变为了船只上的某个小小的零件,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大家的存活而努力着。

  查尔斯和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的任务是每天钓上足够的鱼。这是一个风险性很大而且有着机遇性的工作。所幸的是,那个沉默不语的小女孩似乎对于这种技艺异常擅长,只需要将鱼钩裹上诱饵往海中一抛,下一刻就有一条鲜活巨大的鱼在查尔斯的帮助下飞上甲板,最终在水手的匕首刺入下引得所有人的欢呼之声。

  与女孩相比,查尔斯的钓鱼技术就是相形见绌了,首先是心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满脑子想着自己爷爷要自己完成的任务,从而有着巨大的压力,根本无法分辨鱼钩沉入水中到底是因为波涛还是因为咬钩而颤抖。每次提起后总是浪费了稀有的饵料。难堪中的查尔斯不知道怎么是好,每天的任务都无法完成,这让他再度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

  “……我来教你吧。”在查尔斯差点放弃这个任务的时候,女孩终于开了口。在与之共事的几周内,女孩从未开过口,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哑巴。这一次也是一样,当她开口用稍带结巴的讲解告知查尔斯渔具的使用时,花了很久查尔斯才将注意力集中到操作上。

  几天的学习后,查尔斯也能够熟练地应用起渔具,从最初的一无所获到小小的鱼被钓上。某天女孩因为有事而暂且将任务交给了查尔斯,出于无趣,查尔斯在打磨鱼钩的时候不小心刺破了指尖,流淌出的鲜血随着自己的意念变成了小虫子附着在其上。刹那间,灵感袭来,查尔斯发现将血蠕虫挂入鱼钩上,自己就能够勉强地感应到咬钩的鱼的大小,以及在刹那间将鱼杀死。

  通过这样的手法,查尔斯使用一滴血液就钓上了比过去多了十几倍的鱼。但看着那堆在自己身旁的鱼,猛然间有种淡淡的空虚感。此时是夜晚,月朗星稀,人们已经习惯了那娟娟涌入的海水,甚至于失去了这样的声音都无法安然入睡。只需要次日醒来将那些水倒出就行。萨塔城的酒馆老板,失去女儿的夫妇也直接被大家称呼为老板,并且提供了一些将海水转化为淡水的方法,以及使用鱼骨和残存鱼肉培养植物的照料手段,让大家能够吃下酸涩的水果,转换下天天吃鱼的口味。

  时间在这艘船上仿佛失去了意义,每个人都是空虚的。水手们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航行,漫长到了他们都快忘记了今天是几月几号,只是感觉到空气变得有些暖和起来,那种植的植物也开起了花,桅杆上偶尔会有鸟雀停留。上船的孕妇和诞生下了新的生命,途中登陆过几个令人失望的小岛,只有少许的树木和不惧怕人群的野兽。水手们谨遵老板和船长的号令,砍伐了一部分的树木,将那些种子埋在地下,按照分类捕捉了从大到小的几只野兽,待会船上。并且用岛上的木头开始修补船只,期间,查尔斯一直和那个女孩待在一起。不为了什么,只是感觉在她的身边有着莫名的,淡淡的安详感。

  仅此而已。

  女孩也并不抗拒。夜晚,当大家忙碌结束的时候,每个人都蜷缩在岩洞或者是船只上休息时,查尔斯就会感觉到肩膀上有着轻柔的呼吸与若有若无的芳香,以及身上一股无法被洗涤走的海水的苦涩。就这样,在瑟缩中直到天明。偶尔的,汗津津的手指会尝试去触碰另外的一双手。自然的,那短暂的只有几十厘米的距离就像是寻找大陆的旅途那般漫长。岛上停留的几周内,他们的手指无论多么努力的蠕动也无法相触。

  直到船只将要起航,船长大声呼唤着那些在岛上丛林与某处的沟壑中寻求安详的爱侣们的名字时,查尔斯终于听到了那个女孩的名字,就紧跟在自己的名字之后,并且在她一脸通红中感觉到羞赧而握紧自己手心的强大力量。

  “爱丽丝……吗。”查尔斯终于念出了她的名字。

  他们在这里足足待了一年有余,船长发现这一片海域到处都是细碎的岛屿,并且每一座岛屿之上都生长着截然不同的植被和从未见过的动物。当初看到大陆的时候本以为将会得到解救,但如此破碎的岛屿也只能作为临时的避难所。再者,他们根本不清楚自己处于这颗星球的什么海域。如若根据头顶上的星空来辨别方位的话,航线早就偏离了。

  “你们是最后一批上来的人。”船长看着爬上梯子的爱丽丝和查尔斯,用略带忧伤的目光看着这片岛屿,这一年间,他们四处收集可用的木材,改良了船只,搬运了一些能够适应海上航行的树木。并且将船只上的一部分作为了种植园。也将一部分改为了养殖动物的地方,虽然被称之为疯狂的实验,但为了达到真正的大陆,这是唯一的手段。食物在经过种植后也已经颇具规模,并且堆满了原本放置金币的船舱。

  “人好像少了很多。”查尔斯环顾四周,倾听着那脚步的声响,“其他人是打算居住在岛上了吗?”

  “大概是的。”船长捋了捋脏乱的胡子,“航行最初的五百多个人,现在上船的只有一百多个人,他们是打算在这里居住下去了。”

  “居住下去……吗。”查尔斯凝视着远方简朴的村落,他们也在那边居住过。不得不说,第一次看到海岸时的激动和欢兴雀跃,以及结束那漫长航行的欢乐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他们双膝跪在海滩之上,呼唤着各自信仰神明的名字。随后开始建造属于自己的家园。岛屿虽小,但什么都有。

  作为开荒者,这些前往其他大陆的避难者原本的身份就是制作区的人,这些劳苦工作对于他们来说简直不值一提,更不用说过去他们的工作是为了别人建造房屋,种植是为了别人而种植,这一次,他们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家园了。

  “那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查尔斯问道。

  “你可以留在这里。”船长转过身让那些水手们继续工作着,“也可以跟着我们一起在大海上航行,两个选择。”

  对于查尔斯来说,他很想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或许最初会无比艰苦,但是没有多少的拘束,这些破碎的小岛物资充足,没有什么不能自给自足的。生活的人们也都是经历了相同的痛苦和折磨,能够互相体谅对方。况且,爱丽丝也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当然了。”船长说道,“前途坎坷,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到达大陆,说不定因为航行时间太长而直接在海上船毁人亡也是难免的,或者到达了根本不认识的国家,因为语言不通而被作为奴隶也是说不定的,如何?”

  查尔斯看了看身旁的爱丽丝,他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抉择。

  “不着急。”船长像是看出了查尔斯内心的纠结,“我的水手们要将这些零碎的东西搬运到船上也得花几天的时间,你就慢慢想吧。”

  “谢谢了。”查尔斯点了点头,和爱丽丝挥手告别回到了自己的船舱。并且开始回想这无比漫长却又短暂地令人恍惚的一年。在海上的航行过于乏味,但也惊险刺激,无数次在波涛当中翻滚并且活下来,一些运气不佳并且刚刚成为水手的客人就因为波浪的冲击而摔入了大海,不见尸首。也经历过真正的饥饿与寒冷,自己和爱丽丝根本钓不到一条鱼。只能依靠啃食着船只上的老鼠过活,最后连老鼠都吃光了,差一点就要对自己的伙伴出手看。

  那是一个夜晚,水手们掏出了已经磨损到极致的匕首,寻觅着新的食物。也就是在那一天,刚刚举起的双手就被甲板上狂欢的声响和嘈杂到极致的声音给吓到。惊醒的人和失手掉落匕首的人怀揣着两种心情奔跑到甲板上看着那令人震撼的一幕。整片大海似乎都被银色覆盖,四处都是翻涌的鱼群。无数的飞鱼越过船只拍打在人们的身体之上。随手用渔网一捞就有令人狂喜的数量,解决了燃眉之急。

  那时候,所有人都在狂欢,都在拥抱当中庆祝上天的赐予与自己命运的波澜壮阔。他们挤出鱼身体内的水汇聚成带着腥味和甜味的汤,吃着那些鲜嫩的鱼肉,并且将多余的风干。挂在甲板和船舷周围那无数的鱼在夕阳下显得无比的美丽。

  也是在漫长航行的时光当中,蒸馏用的工具没有了火焰,那名魔法师也因为水不够和差点渴死。每个人都口渴到了极致。但那毒辣的太阳就是如此一丝不苟地照射着甲板,袅袅升起的炊烟将甲板上的鱼全部晒成了鱼干。如此的炽热连鸟儿不愿意靠近。所有人都躲在船舱的底部,用打结的绳索控制舵的方向。并且用海水浇在自己的身上,企图能够减低一点温度。

  那几乎是无法忍受的炎热,但也正因为这样的炎热,蒸馏工具也派上了用场。将海水倒在底部,顶部的瓶子收集蒸馏水随后倾斜到阴暗的船舱。每个人轮流将海水倒入器皿中,又按照分量分给那些最为口渴的人。

  真的是一段不知道时光流逝的岁月,白天的炽热,夜晚的冰冷让一些婴儿在最为苦难的时光出生,然而奇迹的是,母亲们几乎干瘪的乳房中给予的奶水却让这些孩子有了活下去的动力。那时候的查尔斯与爱丽丝还只是合作的关系。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闭上眼睛,回想起自己曾经的时光。只是让灵魂和炽热或冰冷的肉体分离。查尔斯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在塔尔城的生活和二十年来的经历。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没有现在正在承受的这般多舛,这般苦难。查尔斯怀念在瞬家中与巴普洛夫吃着饼干的时光,怀念在酒馆中虽然冰冷但是喝着青果酒的温热感受,怀念自己在家中的一切。

  终于,就像上一次经历的饥饿一般。上天就像是对这艘船的人进行了一次次艰苦卓绝的考验。人们相信自己将会得到救赎。而结果的确也是。突然间出现的乌云遮掩蔽日,厚重的如同铁块一样压在海面之上。随后降下的磅礴暴雨让那些在船舱底部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汹涌的激流便淹没了他们平躺的身躯。接下来所有人拿着水桶木头铁桶以及能够容纳的一切物品冲到了甲板上,在窗户口伸出手。脱光衣物的也就干脆开始洗澡。进行一次神圣的洗礼。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惊心动魄的经历,碰到海盗的时候人们奋勇作战。比海盗还要猖狂的妇女,更加嗜血的丈夫吓得那些海盗屁滚尿流。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商船上有着那么不要命的客人。殊不知他们早就是熟练的水手和士兵。比起海盗而言,他们更像是侵略者。并且最另海盗们惊讶的是,他们对于金银财宝毫无兴趣,他们只是将所有的食物和淡水带走。并且逼问他们如今在什么地方。

  然而,海盗们也是在暴风雨当中迷路,顺着洋流飘荡到此处。本以为的打劫反而给自己吃了个亏。外加上语言不通,船只上的人们也习惯了毫无希望的日常。脱下了海盗的衣物后回到了自己的船上,放任他们离开。

  至于到达这些破碎的群岛的时候,人们诚然欢呼,诚然喜悦。却也没有在海面上航行的那种感觉了。因为失去了大地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得到的幸运都是奇迹般的,没有什么可以依靠,没有什么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但大陆上不同,一切都是有依有据的。于是,下船的人们分为了两种,一种轻吻着土地,一种回头看着船只。

  “你在想些什么?”

  大门被推开,爱丽丝毫不忌讳地靠在了查尔斯的身上,并且闭上了眼睛。像是寻求慰藉和休憩的小动物一般。

  “在想过去。”查尔斯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二十二了,爱丽丝也不是那时候的十五岁。

  “我想待在这里。”爱丽丝说道。

  “嗯?”这个话语并没有另查尔斯有多少诧异。她那高超的钓鱼技巧和那脆弱的身体完全不相似,查尔斯在与她熟悉后也明白。船上不开口说话是因为那颠簸让她感觉只要一开口就会有着呕吐物喷涌而出,并且这些年下来也没有完全没有适应。大部分的时间都居住在地面上而不是船只上。

  “但如果你愿意的话。”爱丽丝在查尔斯的怀中抬起头,“我会跟着你走。”

  “是吗……”查尔斯将脸埋入她的发丝,陷入了思索。

  与此同时,在查尔斯怀中的爱丽丝则是努力克制着延绵两年之久的恐惧感。自从登上船只一来如同跗骨之蛆般伴随自己对于波涛的惊恐让她每天的夜晚都会在噩梦当中度过,并且无法释怀。

  她也从未预料过自己将会再度乘坐着远航的船只出行。还年幼的时光中,父母就因为一次惊涛骇浪死去,蜷缩在木桶当中的自己凭借着诸神眷顾一般的运气漂流到了纳处鲁大陆的码头,结束一天忙碌的工人们本以为飘来了美味的酒液,但打开后只有被自己眼泪淹没的女孩,看到这些人后只是不断抽噎。

  那是一段痛苦的漂流旅程。所幸她曾经乘坐的那艘船是运输食物的船只,清醒时分的爱丽丝发现周围漂浮着许多的尸体和沾染着臭味的水果和肉块。为了生存,她将那些东西全部收容到木桶中,伴随着腐烂的味道直到靠岸。这段旅行让她失去了正常语言的能力,即便是最为简单的话语在说出口后都会变得结巴。

  几个工人处于怜悯将她带到了制作区,并且不管不问。只有八岁的爱丽丝就这样置身于痛苦的海洋当中,她感觉到自己从未从中脱离过。这一件事情也导致了她极度怕水。从船上跌落进海洋就那么几秒钟时间,并且自己活了下来。但那刹那间失去声音和空气的恐惧。被黑蓝色覆盖的视野,以及变得恍惚的天空都让她双手发颤,呼吸变得急促。并且这样的情况会随着不断的思虑变得越来越严重。甚至于最后在空气清新的早晨都无法呼吸。

  处于对水的恐惧,她祈求将她转到其他的制作区。所幸,现如今的制作区管理就是曾经救下她的工人之一。每次看到她瑟瑟发抖的样子也是于心不忍,便将她调转到了塔尔城的制作区。离开了苍茫的海水,入眼的是遮天蔽日的森林和高耸的山脉,爱丽丝也终于感觉到轻松了许多,每天的工作再辛苦也没有怨言。因为她明白,自己这条命本身就是捡来的,能够活下来就是一种上天的恩赐。再者,她从未接触过什么过于虚无缥缈的事情,每天想着的事情只是完成工作,并且活下去罢了。

  只不过,她染上了一种怪癖,就是不喜欢睡在安稳的床上。而是渴求黑暗阴森并且有着拘束感的木桶,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安全感,再者即使是在森林当中。爱丽丝的梦境也会在平和中突然间爆发大洪水。铺天盖地的水花淹没了这个世界的所有,她就安然地在木桶当中漂流着。直到世界尽头或者是触碰到结实岸边的一刹那。

  大概是真的有着神明在眷顾着她吧。她每天习惯性地清理出木桶当中的垃圾,将新的食物装载到其中,并且搭好了另自己足够安眠的被褥,关上了箱子之后开始了睡眠。也正是那个时候,一些工人以为这是要运往其他城市的货物,在疲劳中没有去查看上面的标志便把其运送到了马车之上,并且塞入了货船的底部,和那些金银财宝堆砌在一起。

  爱丽丝醒来的时候,她嗅到了那令她无比惊恐的海水气息。打开木盖的一瞬间,那地面上覆盖着的恶心苔藓和金币的臭味令她无法呼吸,船只正在随着波涛不断的摇晃着。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明明是睡在自己的家中醒来后却来到了这里。

  努力克服自己不去看底下的波澜海水,爱丽丝本来希望自己能够顺着洋流飘回大陆。可是她失败了,因为不可能携带着如此巨大的一个桶不被水手发现。她在头脑中画出了这些客人和水手行动的路线图,但无一例外都不可能让如此巨大的一个桶通过不被人发现。

  心中早就明白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到岸上,而且在充斥着金币的船舱底部也无法寻找到食物,吃光了木桶中所有食物的爱丽丝饥寒交迫地等待着死亡。随后开始抽泣,眼泪和鼻涕滴落在金币之上,她想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惧怕水,害怕被淹没,以及感叹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会如此的多舛。

  但船总会靠岸。

  她这样认为。

  为了能够让自己坚持到靠岸的那一天,爱丽丝在仓库当中寻找到了鱼钩和鱼线。至于饵料肯定不会缺少,因为到处都是老鼠和苔藓,自己用金币都能砸死一窝无法睁开眼睛的老鼠,再用小刀割下肉,挂在鱼钩上开始垂钓,也得所幸这里就有一个小小的窗户能够看到海面。起初那拙劣的技艺让她几周都没有看到新鲜的鱼,而随着每天在这件事情上消磨的时间越长,她的技术就得到了飞快的增长,一个惧怕水的人却有着无比娴熟的钓鱼技巧,说来也是讽刺。不出几周,她就辨识出了那细微的颤抖是哪种鱼在咬钩,甚至还能推测出大小。

  她倒是从不在乎自己这种技能,只是让自己存活下来的一种方法罢了。这艘船就是一个巨大的木桶,迟早会靠岸。

  只可惜,她想错了这一点。

  上天给予的运气在这里消耗殆尽,接踵而至的灾难让她的钓鱼技术得到了发挥。对于海洋的恐惧也从灵魂深处的颤抖变为了双手的抖动罢了,因为她已经学会了游泳。在一次船舱被厚重的金块打破后,汹涌的海水让不断挣扎的她开始发挥本能,那个姿势虽然难看,却能够帮助自己活下来。

  分配到任务之后,她一直选择沉默。单纯的只是因为不想说些什么罢了。回到岸上才是她最终的目的,与这无关的一切都不需要去了解,不需要去讲述。

  直到遇到了查尔斯。

  查尔斯是一个带着过去遗愿而行走的人。他每天都需要经过短暂的内心挣扎,见识过异化兽的恐怖和消灭异化兽的无望,还有完全像摆脱过去追逐自己梦想的那种心理在于爱丽丝的交集中也逐渐地传给了爱丽丝,这是她从未涉足过的领域。她也没有想过人可以为着其他人而活,人可以为着其他人做些什么。但是关于查尔斯说出的一切她则是很感兴趣。

  并非是为了接近他,也并非是想要从他身上得到利益性的什么。爱丽丝就这样成为了船只上公认的查尔斯的女伴,两个人形影不离。对于爱丽丝来说,她只是想要一个能够寻求抚慰的同伴,能够在如此漫长的航行当中陪伴着她罢了。而查尔斯呢,也抱着类似的念头,初次品尝了关于女人的种种。可惜的是双方都没有没有多少的激情可言,因为他们都明白,促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不是爱,而是海。

  “我想留下。”

  两年过去了。爱丽丝无比渴求着查尔斯,只是如此的如胶似漆般的缠绵让她产生了幻觉,两个人因为寂寞,因为寒冷而拥抱。因为感觉到在大海之上如此的凄苦,感觉到如此的不安而相拥而眠。她不知道失去查尔斯后她会变得如何,只是觉得不能没有他罢了。这些年的生活已经习惯了他在身边。

  她也想过,若是在这个细碎的岛屿上生活该多好。他们不用再涉足什么琐碎的世界,不用再惧怕水,只需要建设好自己的家园,或许生下几个孩子后成为父母,成为这些岛屿的拓荒者,直到牵着对方的手在子女的啼哭声当中死去。虽然不美好,却也达到了终局。

  所以,她无法理解查尔斯为什么要将这一切击打成粉碎。明明可以更好的生活,明明可以避开厌恶的一切。他何苦去追逐他并不需要去承担的责任和痛苦,去解决那些所谓的异化者,破坏掉研究室。安安心心待在这个岛上不好吗?

  “抱歉,我还是得去。”查尔斯用娴熟的手法安抚着她的发丝,这会给她一种温柔和惬意的感觉。

  “那么我会跟着你的。”她说道。

  没有人比爱丽丝更加了解查尔斯了,这两年间两个人发生的一切犹如一对生活了几十年的夫妻。他没有什么秘密能够隐瞒住对方。查尔斯却始终不明白这个从头至尾睡在自己身旁并且寻求安慰的女孩到底在渴求什么。只是用笨拙并且逐渐熟练的技术去让她得到满足。从未尝试去理解过爱丽丝的内心。一味的在他爷爷的话语中寻求逃避。讲述着委托的辛苦,艰难,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是啊,爱丽丝非常明白。

  查尔斯的回忆当中永远充斥着过去,那美好的,令人沉醉的过去。无需要承担如此之多责任感的过去。那会在梦境最深处的黑暗当中诅咒自己爷爷死去的过去。在爷爷死后充斥着悲伤和自责的过去。

  正因为如此,他永远说不完过去的话题。在触及到自己需要完成的事情的时候,甚至于比爱丽丝更加敏感和脆弱。如同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男孩一般渴求着母亲的帮助。可是他只会哭泣,除了这个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做。查尔斯也是一样,他只会说出自己内心的疑惑,却不知道如何去解决。

  爱丽丝只是希望他能够请求,从查尔斯的口中若是能够吐出两个人一起面对的话。她就打算即便是到天涯海角也会跟随着他,无论是在岛屿还在大陆。无论是在颠簸的船只还是在坚硬的大地之上。但查尔斯就是不愿意将这些与她共同分担,只是一个人在内心深处默默地思考,将自己逼到进退维谷的地步。

  就像现在,查尔斯依然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带着她离开,因为他从未想完成这件事情。他只想好好的做自己,做一个平凡的人。

  “好的。”查尔斯最终还是点了头。

  也是在这个时候,爱丽丝的心中也已经给自己定下了目标,查尔斯无法完成的一切,就由她来完成吧。不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这几年当中回报他的恩情罢了。

  因为她明白。

  查尔斯根本没有爱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