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们,来自何处

  ——萨里耶你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弟弟哦。

  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把他抱在腿上,在他耳边说着这样的话,接着小小的萨里耶抬起肉肉的脸,不解地扑闪他那双大眼睛试图从母亲的脸上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换来的只是个爽朗的笑容。

  ——为什么要保护弟弟?

  ——因为弟弟能依赖的只有你。

  ——其他人不行吗?父亲,还有母亲。

  ——我们都不行,只有你才可以哦。

  那双亮蓝色的眼睛即便在背光处,也能透露出点不一样的闪光。

  同样的话母亲也会反复告知伊萨姆,每次听到这种话,伊萨姆都是一脸正经地答应。

  这世界上,有一个离开自己就不行的人,是很奇妙的感受。

  可是有件事萨里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母亲。

  他感觉不到伊萨姆的存在。

  即便伊萨姆就在身边,他只要移开视线,就什么都感觉不到,甚至连“有人站在那里”这样的想法都不曾出现。

  不仅是他,除却母亲以外的所有人(包括父亲),他都感觉不到。

  世界很大,但又似乎世界中只有他与母亲两个人。

  萨里耶从小就知道自己与弟弟和其他贵族的孩子不一样,他们看到自己必须先鞠躬,说一句问候词,得到他们的首肯后才能和他们尽情玩耍,而他们就不必对任何人这么做,除了祖父。

  大人们见到他们也会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即使如此,他们看起来依旧比萨里耶高出许多。

  从旁看来,向一个不及自己一半高的孩子行大礼是十分滑稽的。

  这种特权似乎只存在于他们兄弟俩以及父亲的身上,对于母亲,有些人总是避之不及,即便打了照面,也只是露出客套的笑容,随后快步离开。

  通常大人的举动对于小孩子来说非常难懂,不过两兄弟却能看出些许端倪。

  有些人,讨厌他们的母亲,大抵是因为母亲的瞳色是最独特的。

  那么理应,连带着也会讨厌他们。

  自己和母亲很像,那么那些人也会讨厌自己。

  怎么样才能证明这一点呢。

  所幸萨里耶喜欢观察,从懂事起他就发现人族是非常有意思的种族。

  话语会说谎,眼神会说谎,举手投足间总会出现破绽。

  想要蒙蔽对方的双眼,却又无法贯彻自己的谎言。

  猜测贵族们表现出的是真心还是假意,曾经是两兄弟最痴迷的游戏,当他们发现多数人的反应都是千篇一律时,才逐渐退散了热情,很快,他们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个感兴趣的事物上——

  “嘶。”

  两个孩子正一起坐在卧室的地毯上看书,伊萨姆忽然抽了口气,萨里耶赶紧凑过去看。

  “怎么了?”

  白嫩的小胖手指上被割开一条大口子。

  “被纸切到了。”他委屈地瘪着嘴。

  “真是不小心,疼吗。”

  萨里耶说着就要站起替他去拿手帕,只见伊萨姆抬起他有些肉肉的手指,指尖上泌出的血迹扩成一个巨大的圆,却没有滴落。

  两个孩子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不是说血会流下来吗?”

  “是呀。”

  他们就这么看着血液覆满了整个指肚,血迹颤巍巍地就要滴下,却怎么都到达不了地面,像是黏连着胶水的弹簧球,弹下后重新回到了他的指尖。

  “哥哥,这些血好像听我的话呢。”

  “是这样吗?”萨里耶目不转睛地看着血液的每一次颤动,“那,要不要试试看让血回去?”

  “回去?”

  “回到伤口里,不然地毯会被弄脏的。”

  “嗯!我试试看!”

  伊萨姆很用力地盯着伤口,两个孩子眼睁睁看着红色液体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顺着伤口缝隙钻进他的手指中,直至一点痕迹都不留,伤口开始慢慢愈合。

  “伊萨姆你真厉害!”

  “嘿嘿,哥哥肯定也能做到!”

  “我应该不行吧?”

  “肯定可以的,我们是兄弟嘛!”

  于是萨里耶切开小小的口子,稀薄的血液不受控制地迅速流下,拉出条蜿蜒的红线。

  他遗憾地笑了:“看来我不行。”

  “怎么会,我们是兄弟啊。”

  伊萨姆凑过去闻了闻,忽然伸出小舌头把流下的血迹舔掉,啧啧嘴。

  “咦,哥哥的血,味道和我的不一样。”

  “是吗。”

  “嗯!比我的好吃!”

  这哪有好吃不好吃的道理,萨里耶哭笑不得地想。

  他对血很不敏感,难以识别血散发出的让人心惊的味道,只知道这是维持生命运转的红色液体,能帮助身体保持温暖。

  偶尔他也会想着,即便自己没有血,似乎也能活着。

  小舌头在他的指肚上来回滑动,痒得很,任由伊萨姆吮吸着自己流血的手指,感受着血液在不断从指尖乃至整个手掌上流失,浑身都变得轻飘飘起来。

  伊萨姆毫无节制地品尝着,萨里耶眼睁睁看着自己手背上的血色逐渐消失,皮肤越发苍白。伊萨姆嘴里带着血的尖牙逐渐露出,他圆形的瞳孔越来越细,终于变成了梭型。

  萨里耶随意地抬眼扫向伊萨姆,意外的变化惹得他心跳突然加快。

  弟弟突然变成了陌生的模样。

  门外传来脆弱的声响,刚才有些暧昧的气氛被立刻切断,萨里耶抬起头,看到端着餐盘进入的女仆——

  那双眼睛中闪过一丝惊惧。

  “萨里耶少爷,伊萨姆少爷,下午茶送来了。”

  “哇!是曲奇!”

  女仆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端着餐盘走进房间,蹲下,放在他们面前的绒毛地毯上,伊萨姆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开心地转过身去拿曲奇。萨里耶看了看自己苍白的心,仰头观察女仆的侧脸。

  也许她看到了刚才伊萨姆吃下自己血的模样。

  也许她注意到自己如同尸体般颜色阴冷的手。

  萨里耶注意到女仆一次又一次躲开伊萨姆送去的眼神交流。

  原来,这就是害怕。

  注意到他的视线,女仆有些局促地笑了。

  “萨里耶少爷还有什么其他的吩咐?”

  萨里耶眯起眼笑着:“姐姐,你怕我们?”

  女仆的瞳孔不受控制地颤抖了几下,这点细节也被他全数看尽。

  “因为我们的母亲不是人族,所以你害怕我们?”

  “萨里耶少爷说什么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您和伊萨姆少爷可是艾敏殿下的亲生儿子,洛特家未来的继承人。”

  所以其实是害怕的,拿着一些高高在上的借口,暗示对方和自己是不同世界的人,理应有着和自己不相同的地方,以此来消磨与个体之间明显的差异感,获得心理上的平衡。

  萨里耶忽然觉得有些遗憾。

  “姐姐,下次不要给伊萨姆配红莓酱。”

  “伊萨姆少爷不喜欢吗?”

  “都被他吃掉了。”萨里耶指指旁边空掉的果酱罐头,“嘴巴红红的,吓人。”

  “那下次我让厨房换别的果酱来。”

  似乎是被这么稚嫩又毫无逻辑的话语安慰到,女仆松了口气,动作显得轻松很多,萨里耶还是那样观察她,却没再让她察觉到自己略带无辜的视线。

  在旁人眼里,像个正常的孩子那样好像比较方便。

  会让人放松警惕。

  萨里耶看着自己一个劲吃的孪生弟弟,忍不住摸摸他的耳朵——他们的耳朵比一般人族多出一点尖出的部分,而且更为敏感。伊萨姆猛地一缩脖子,不解地歪着脑袋看哥哥,那变异的瞳孔此刻与常人无异。

  “哥哥也吃。”

  “伊萨姆喜欢吃,都给伊萨姆吃。”

  “那伊萨姆不喜欢吃了,哥哥吃。”

  他立刻把吃到一半的曲奇放回盘子里,整盘推到萨里耶面前。

  女仆看他们兄友弟恭的模样,收拾了点用过的餐具迅速离开房间,萨里耶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透着一点凉意。

  “……伊萨姆。”

  “怎么啦,哥哥。”

  “你能感受到我吗?”

  伊萨姆顿时说不出话来,不知是慌乱还是困惑,他挠了挠头。

  “感……受?”

  “感受到我的存在,能吗?”

  “我……我能。”

  “伊萨姆,母亲教育我们不可以说谎的。”

  刚才的意外之举让萨里耶第一次察觉到他们两兄弟之间有着如同鸿沟般的不同,而这也许只是开始。

  “我……”

  伊萨姆垂下脑袋,看上去极力不想承认这件事。

  萨里耶抓住他刚才被切到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庞。

  “能摸到我的体温吗?”

  伊萨姆愣怔地碰着,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捧着萨里耶的脸,眼中是明显的失落。

  “哥哥很冷……”

  “是这样的。”

  萨里耶同样抚摸弟弟的面颊,明显的热度从手心传来,仿佛两条手臂都被他的体温所暖到。

  明明是兄弟,却感受不到对方的存在,一个极度温暖,一个非常人般地寒冷。

  他们与旁人不同,可如今这两个孩子突然察觉,就连与众不同的他们俩,对彼此而言也是截然不同的。

  “哥哥,我们是谁?”

  萨里耶抵着他的额头。

  “我们是兄弟,我们……离开对方就不能活下去。”

  毫无根据,萨里耶就是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