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特没有料想到自己还会有醒来的一天。
他睁开眼,眼前只有模糊的晦暗色块。
时间就这么流逝,他逐渐可以闻到消毒药水的味道,能够将房间里的声音听得正切。
他还残存的一手一腿尚有知觉,空缺的肢体有着前所未有的空荡。
鲁特不敢正视自己的四肢,甚至活动指尖都让他自惭形秽。
“……”
身为军人,身体的残疾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羞辱。
他在心中自嘲道。
虽然不知道是谁救了他,可如今捡回这条命又有什么意义。
像个退伍军人那样过被遣送回家,整日推着轮椅出门买面包吗。
还要遭受路人或好奇或唏嘘的注目。
真是比死更残忍。
“鲁特先生,你醒了吗?”
闻声而来的护士走进房间,托着他的身体让他靠在柔软的靠垫上。
“你感觉怎么样?”
鲁特粗鲁地挥手打开护士,自己靠着一只手撑着床沿勉强往后靠,上下半身同时面临重心不稳的尴尬局面,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花了他将近十分钟,病号服的衣领被他的汗水浸湿。
感觉怎么样?!
现在这幅鬼德行,他能感觉怎么样!
小护士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知道现在自己做任何事都是不妥的。
提供帮助,就是在伤害这个军人的尊严。
这样的僵局没有维持多久,鲁特的主治医生进入房间,拿起他在床头的病例。
“您的运气真好。”
医生向他讲述他的现况,鲁特现在一句都听不进去,他只觉得脑袋疼。
想把周围的东西都掀翻,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着。
但是医生的最后一句话却骤然撞入他的心灵让他浑身一激灵,满脸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医生。
“您……刚才说了什么?”他颤抖着问。
医生耐心地重复一遍:“我是说,您现在的身体恢复得相当不错,下午就可以给您安排手术。”
“手、手术?什么手术?……你在说什么?我要……我要动什么手术?!”
鲁特很清楚自己所遭受到的皆是外伤,语无伦次间,原本已经开始枯萎的心重新开始壮大,他用力抓住医生的手死死不放开。
“鲁特先生,您先冷静。”
“快说!是什么手术!”
他要知道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替你接肢的手术。”
一个年轻而自负的声线从门口飘来,看似养尊处优的青年带着一个高挑的管家走进房间,他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情打量了四周,接着远离了桌椅与墙壁,径直朝他走来。
医生与护士见到他,立刻退后两步弯腰行礼。
鲁特没有注意听他们是怎么称呼这年轻人的。
他看向自己的双眼是鲁特从未见过的亮蓝色,北方的人族不会有这样鲜亮的眼睛,也不会有这一头金黄色的外翘金发。
但他发誓他见过这个青年!
在确定自己内心的想法后,医生及时补充了一句:“这位是克洛维耶家族洛特家的下任继承人,伊萨姆殿下。”
没错,是他!
鲁特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想要翻身下地行礼,被一双带着白手套的手及时扶住,他抬头看去,那是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对,没错,这是他的管家法里斯!
突如其来的惶恐与狂喜。
他们的脸在军人间皆是印在心上磨灭不去的烙印,关于这位下任当家和他亲信的传言军营里早有耳闻,他们不顾舆论创办十者团打压尤瑟令的气焰,亲自东奔西走出战追击血栗亚,公开应对恶势力的言论,这一切无疑助长了军心。
这是他们为之奋斗的人。
是他们舍弃一切都要保护的人。
他们都以将来能辅佐这位君主而感到自豪,对他们来说这样有勇气的青年或许还不是个稳重的君主,可绝对是能带领他们前进的领袖。
如此大人物居然会出现在一个卑微的军人面前,鲁特清楚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鼻头酸楚得想要落泪。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出现在这。
“……伊萨姆殿下!”
伊萨姆只是静静地看着这沧桑的军人抬起他的头颅,那双眼中有着泯灭不去的火焰。
医生和护士识趣地离开,法里斯·哈迪关上了病房的门。
“你做的很好。”伊萨姆说,“以第一次应对尸族血栗亚来说十分出色。”
鲁特震惊了。
“血……”
他以为是人族的怪物,居然是传说中的血栗亚!?
“你应该只是听说过。”伊萨姆坐在哈迪为他搬来的木椅上,“通常我们不会特地昭告天下有关血栗亚的情报,我想你们私下或多或少都知道些。”
“……是的。”
关于血栗亚的传闻鲁特早有耳闻,不如说军队中每个人都对这种素未蒙面的怪物有着难以抑制的好奇心。
克洛维耶大陆建立十者团的时候,甚至让部分军中人以为他们的职权正在被逐渐架空,曾经有人激起强烈反抗,而后鲜少听到关于血栗亚的事件,这才平息了混乱。
所有人都以为这种物种遥不可及。
这片区域在过去从未出现过血栗亚这种生物,以至于时间久了,他们对那些公开的报告不以为然。
真正接触到,才知道有多恐怖。
“军方的资料里有迄今发现的血栗亚种类,不过并没有公开过你遇到的这种。”
鲁特大气不敢出,认真听着尊贵的男子平静地说出这番话。
“你遇到的是尸族血栗亚,可以说是至今最难对付的,之所以军方没有资料是因为它们是近期出现的新品种,就连十者团都没有充足的资料,我们担心贸然公开会在军队里引起轩然大波。”伊萨姆平静地说道,“因为它们中有些原本是人族。”
“……”
“好在它们自身和他们携带的病毒并不具备传染性,这点你大可放心。”
“殿下……我、我很感激您的救命之恩,可是您为什么要跟我解释这么多。”他现在很混乱。
“我首先想让你知道,如果公之于众将对民众非常不利,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是的!”
这他完全能明白。
但这不能解释为什么如此尊贵的皇族会出现在这个破烂不堪的地方。
视线在医生和青年之间快速游离,鲁特无法分析眼前的状况:“这……”
“结罗特·巴克·鲁特。”
“在!”
鲁特尽可能地抬头挺胸想要以自己最振作的一面回应,身体的疼痛也制止不了他的行为。
“这座城市面临的不仅是蛮荒的入侵,之后还会成为血栗亚进攻的目标,我想将保护这座城市不落入血栗亚魔爪的任务交与你,你是否愿意加入十者团,成为特斯鲁的团长,带领你的团员抵挡血栗亚的攻击?”
居然是这样……
滚滚热泪夺眶而出,再多的言语都无法形容鲁特此刻的心情。
他好像看到遥不可及的希望,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机会离这样的人几步之遥。
“可殿下我……”
“这不会是唯一一次遇袭,以后将会更加惨烈。”伊萨姆闭上眼,“你的愤怒将化为你的力量,你的这份力量将成为这座城市最好的屏障。为此牺牲的军人,他们是民众的英雄,我会将他们的名字永远记在心里。”
他的脑海中闪过那位女性守卫强压住恐惧也要替他做饵的画面。
接着金发的男子带着懊悔的口气说道。
“以我个人身份,我必须向你道歉。”
“殿下您……!”
“对不起,我来晚了。”
鲁特怔住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身在山顶的尊贵人物会向他说出这句话。
这本不该发生——就算克洛维耶·洛特·伊萨姆无视他扬长而去他也不会有丝毫怨言,士兵活着就是为了君主而死。
可这个青年却这么做了。
“巴克·鲁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
“这不难猜。”伊萨姆说,“你可能对我的一些事也早有耳闻,这不是我推脱责任的理由。我与我的兄弟建立十者团,就如同你们驻守保卫我们的领土,你们尽到了责任,而我却没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这些罪将由我来背负。”
鲁特张了张口,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语气镇定地说:“所以,结罗特·巴克·鲁特,你是否愿意加入十者团,以新的身份保护我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大陆?”
值得的。
他们的牺牲……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将会成为胜过乌德夫人的存在,成为更加夺目耀眼、值得万人敬仰的家主!
鲁特不知哪来的力气,前倾身体,一手撑在床沿,滴落的眼泪在床单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痕。
“是!”
·
走出病房后,两人在医护人员的掩护下离开了医院。
直到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伊萨姆才瘫躺在盖着毛毯的被子上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先生,这样会压到您的伤口。”
哈迪有些心疼自己的主人,赶紧上前替他解去披风,露出惨不忍睹的后背,他赶紧打了热水,替他擦净背部的伤口。
巴克·鲁特的伤势非常严重,如果不尽快处理那昂贵的接肢手术也无法将他从深渊中拉回正常人的世界,伊萨姆在最短的时间内替他安排好了一切治疗与善后,这才放心地回到安全地点。
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染血的制服被割开十几道口子,鲜血被套装吸去大半,有了披风的遮挡,这才维持了他在外人面前庄重的形象。
这次的伏击完全是意料之外。
特斯鲁作为北方城市重要的枢纽之一,一直因较为偏远而不那么受到上层的重视,然而站在十者团的立场,萨里耶与伊萨姆并不这么认为——
特斯鲁是这一带最大的煤矿货运疏散地,如果有人想要图谋不轨此处将是非常好的选择。
煤矿固然不值钱,可最近发掘出的晶矿洞就另当别论了。
伊萨姆接到密报,赶在贵族之前来到特斯鲁,正与城主商谈关于货运渠道事宜时会议室的大门被城主的侍从推开,来人焦急地将南边城门失守的情况汇报给城主,不等城主起身,伊萨姆已经带着哈迪和几位十者团的团员冲出房间。
借由哈迪制造的通道已经尽可能地缩短了路程,可这短短几分钟并不能挽回无辜枉死的守卫们的性命。
在见到那一地泥泞时,伊萨姆的愤怒溢于言表,真正点燃他的是一息尚存的巴克·鲁特。
“您实在太不注意自己了,先生。”
沾着消毒药水的棉花在他背上被剖开的伤口边缘轻轻擦拭,起初伊萨姆还会轻颤几下,很快他连这点反应都懒得传达。
他实在太累。
“尸族血栗亚真的只会对萨里耶有所反应……”他闭着眼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我就不行。”
“您与萨里耶先生自然是不同。”哈迪摇了摇头。
尸族血栗亚实在太难以对付,不仅是速度和攻击比以前的来得迅猛,那股可怕的气势也压得人透不过气,稍稍分神就可能被击垮。
“如果有一天出现血魔族的血栗亚,或许我会更派上用场。”
哈迪手上的力道加重,他郑重其事地说:“先生,不会有这一天到来。”
“你怎么确定?”
“您是独一无二的。”
伊萨姆很想笑。
是啊,他们两个是独一无二的。
拥有着无人能达到的传说中的大陆——鬼道化居民的纯种血脉。
“哈迪,你觉得……这是什么样的局面。”
哈迪铺好干净的布,将他翻身仰面躺着,胸前的伤痕同样触目惊心,肩膀处的抓痕就快触及臂骨,皮肉朝两边翻开翘起,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血脉特殊,现在早已命丧黄泉。
“这时候您需要精心休养,先生,不该再想这些。”
他尽顾着忙手上的活,看到伊萨姆正投以询问的视线时,只得老实说出自己的看法。
“人为操纵的,先生。”
“哼……”
伊萨姆看着天花板,那些繁复的花纹此刻让他晕眩。
“看来对我不满的大有人在。”
哈迪的手一顿。
“那些死去的守卫厚葬。”
“好的,先生。”
“等巴克·鲁特能正常活动,这里的仪式由我举行,你跟萨里耶交代一下就可以了。”
“先生……”
他断断续续念叨了一堆接下来该做的事和修改行程安排,哈迪静静地听着,等替他包扎完毕,伊萨姆已经就着姿势睡着了。
卡迪他伸手探了谈他的鼻息,呼吸平稳,将他打横抱起抱进被窝里,接着收拾掉一地狼藉。
默默准备完手上所有东西,他站在房间的某处守候着他。
此时此刻的安宁相较那场厮杀是多么违和。
哈迪侍奉两位少爷至今,极少见到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击败敌人,尸族血栗亚是迄今为止的特例。
而今天,或许是特例中的特例。
忠诚的管家忘不掉伊萨姆看到那一地血肉模糊的残骸时的眼神。
他注意到那人的双肩微微打颤,冰冷的眼里迸发出烈火般凌厉的目光,他差点以为这位高高在上的少爷会如同小时候因为没能保护好同伴那般流下泪水。
紧接着他解下自己的披风,亮出了自己注入怨恨的利爪。
他说,哈迪,发信室里的人,快去救他。
他又说,让那几个赶来的团员站远点,那是尸族血栗亚,他们没有配备,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那内心柔软的少爷,是见不得同伴死在自己眼前的。
尤其是致死都追随着信任着他的人。
地砖上的血液随着他迈出的每一步而有规律地跳出血珠,它们逐渐冲高,扭曲成一根根尖锐的针竖在伊萨姆的身后直指两个尸族血栗亚。
它们汇聚、凝结、就像一张张布满锐刺的深渊巨口,妄图吞噬掉眼前一切可以吞噬的东西。
血栗亚是没有意识的,是不会感到疼痛的。
他们只是遵循杀戮的本能,完成自己的“使命”,这就是他们最不该存在于世的铁的证据。
对于东西,不需要怜悯。
“去死吧。”
浓稠的血顺着裂缝留下,将大片洁白的雪全数染红,让人看不出究竟地上的血是他流的,还是那些尸体流出的。
当血液幻作的利刃捅马蜂窝一般刺穿一只血栗亚的脖颈,哈迪从他眼中看到一头不受控制的凶兽正蠢蠢欲动,想要打破一直以来困住自己的层层阑珊。
这时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他为的不仅是这些枉死的战士。
还有遏制那个挤压他内心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