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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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所有的负面状态——含括身心两方面全部塞入胸膛时,那是连呼吸都放弃那般,已经不会对这个世界有任何挣扎的想法。

  饥饿、疲惫、困倦、寒冷……还有内心深深的绝望。

  喧闹的街头,与之相对再无温度的胸膛。被掏空的身体,如蝉弃之壳。

  不会再有光明了,因为不会再有希望。

  是……这么想的,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的。

  延迟的审判终归会到来,而那一刻,梦想的世界将被抹上黑色。

  终结。

  而自己,也将失去一切。

  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怡……

  哥哥……

  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

  突然出现的你,难道不是来给我的梦想画上残酷的句号吗?

  但是……

  脑海里,回想起他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一刻,那因身体失去而靠在墙上的他脸上所露出的面容。

  安心。

  那是安心……

  冷静下来后,直觉对回忆的判断只能得出这样的答案。

  ——是啊……不过我答应过德龙的并不是“抓”,而是“找”到你而已。

  哥哥,究竟打算干什么呢?

  不是来抓我……而是找我。

  露出了那样的面容……用那样的声音……

  ——请允许我为你带路如何,怡小姐?

  哥、哥……

  哥哥……

  穆……哥哥——

  “雪……停了啊。”

  声音。

  因思绪而仿佛冻结的时间,因这个声音重新流动。

  “呼!”

  车门打开的同时,温暖的内部也涌入了刺骨的寒风。但也多亏了这股寒意,被帽檐遮挡一半只注视着自己双手的视野,总算在眨了眨双眼后映入别的东西。

  “我们到了,怡。”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自己这一侧的车门外,轻轻的声音,就像怕伤害到什么一样,道诉着事实的他是一副十分谨慎的模样。

  粗糙,可是又极其符合他的风格。

  “随我而来,如何?”

  是只属于他才有的温柔。

  “……”

  坐在副驾,凝视着他伸过来的手,脸上是一副不知所措。是思绪仍然因梦想的碎裂而无法回到现实吗?还是,现实的转变太过不可思议所以思绪无法跟上呢?

  残酷的世界,已经被雪所覆盖冰冷无情的这里。

  “怡。”

  却有着轻声呼唤的人。

  不在远方,不在永远无法触碰的地平线。

  是在眼前。

  不到一米,甚至相对于这个陌生残酷的世界来说,几乎能约等于零的距离。

  模仿的完全不像样,却又尽力想让我安心,如此粗糙的温柔。

  哥哥,就在面前。

  不催不赶,只是弯着腰,将他的手伸过来。

  这是……什么呢?

  注视着那只手,不久前还紧握着自己的……那只布满茧的粗大右手。

  这时才回想起来……是的,被这只手拉着走时,除了深深的疑惑以外……

  还有一股悄然注入身体的暖意。

  不知何时驱散了所有的负面……纵然生理上的饥饿与疲倦依旧存在,痛苦的身心也分毫未减,但是……

  好像,握住这只手的话就还能留住什么。

  说不清楚是什么……或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望……

  生命的轨道,这条只能回到原位的错轨,似乎能通到一个自己所完全不能想象的另一个地方一样。

  “来吧。”

  再一次,轻声地呼唤。

  鸭舌帽下注视着那只手的双眸,也移动到他的脸上。

  那是张已经开始留有些许岁月痕迹的面容。

  是已经看过不知道多少次,自认为已经能从他眉角的动作判断心情的脸颊。

  是名叫斌穆这个男人,自己从心底深处承认的哥哥时经十几年后的鬓庞。

  本认为已经会被岁月抹去所有的东西的那张脸,在凝视着他双瞳的瞬间,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流窜全身。

  有着什么。

  那是好久很久以前……究竟是多久以前,曾经在你脸上所看到的东西呢?

  忘记了。

  已经忘记了。

  但是……但是……

  “哥哥……”

  伸出手,白皙的小手覆盖在黝黑的大手上。

  这种熟悉的温度,却是深深烙在心里的。

  ——怡,深深凝视着穆的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虽然还没到它展现真正模样的时间。”

  在手中灌入些许力道,将怡拉出车的穆有些自信地说道:

  “不过要满足你的好奇心已经绰绰有余了。”

  说着,雪中领着怡朝前迈步的穆,轻轻推开了眼前的门。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从头上传入耳朵。

  “Welcome……虽然想这么说,不是挂着暂时停业的牌子吗?”

  怡,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当然,先不说这个声音有何种不同,在愣了好一会后,怡才从脑海中对这段话的不断循环中缓过神。

  这不是华语,而是英语。

  而说着这句话,同时蕴含年轻人狂气与中年人成熟的声音主人。

  于前方,是一位身穿酒保服的男人。背对着门口,挽着袖子、有些透明的袖管以及藏在话语中喘着的气,可以轻松判断他在忙活着什么。

  至于究竟为什么繁忙,挂在周围的圣诞装饰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过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是的,特别的……

  “对客人或许如此吧,只是我今天不单单是客人。”

  没有一丝平时有的谦逊,穆的声音十分随意,但又包含一起真切。

  “作为朋友,祝你圣诞快乐如何,爱戟尔?”

  英文,穆念出了他的名字。

  “……”

  转过身,单手撑腰的他一脸无奈地看了过来。

  黝黑,那是第一印象。

  但是在其之后……是未老先衰吗?梳成马尾的长发是淡淡的灰色,昏暗灯光下偏偏会有些沧桑感。但是,当视线移动到面容,沧桑的感觉一下就消失了。

  爱戟尔,他是一位黑人。

  印象中,如果是黑人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些肌肉强壮的粗犷士兵。而实际出现眼前时,怡从没想到过能见到这样特别的一位。

  相当英俊。

  标志的五官,炯炯有神的双眸,虽然黝黑的脸颊想象中会有一些奇怪的感觉,但实际见到的时候,与灰色的头发竟能如此的相称,怡对此已不是吃惊的程度。而眼前的他,有着如此清秀的面庞与发型,再搭上结实的身躯,迷倒一片少女已经不成问题了。

  不过,此时这个一眼便能看出是这里主人的他固然令怡有些诧异,但比起这个来说,还有一件更加抓住了怡内心的东西。

  “那么,穆你啊……记得你说过今天不是有事吗,为何在这个点会突然……欸?”

  对穆的调侃选择无视,放下手中正忙着的事情朝门口走来的爱戟尔,发现了一丝异样。

  不,是从未想过的情况。

  “那、那个,Mr.斌……这,你这是……”

  愣了一愣,像是为确定事实而不断眨着的双眸里,是大大的问号。

  “你怎么带着女人!而且……而且还是立早木的!”

  “好了好了,别那么吃惊了,我记得你这里开店是晚上八点吧,因为这个时间还算早所以才——”

  “哥哥!”

  暂时让爱戟尔冷静的穆本想把意图说清楚,但语至一半却被一只死死地拉住衣袖的手打断。

  “这、这里……这里难道!”

  当转过头,比自己还矮一些的怡那张兴奋的面容已经映入双瞳。

  “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酒吧吗!”

  想从穆口中确认事实的怡,她双眸闪闪发光的程度达到了刺人的地步。

  “传说中……怡妹你也有些太夸张了吧,只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酒吧而已。”

  “真……真的!我真的!”

  松开穆的手袖,怡立刻窜入到木桌的迷宫中。

  “粗木制成的桌子!昏暗的光线!还有浓浓的醇香……酒,这就是酒的味道吗!哥哥!”

  “啊,是啊是啊……”

  憨笑。

  对于眼前会兴奋的怡,穆早已有预料。但真正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时候,这般普通的东西居然会让怡如此快乐,以至于都让她忘记了悲伤,心中实在是讲不出的复杂感情。

  不过。

  “这里是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酒吧着实招待不周啊,Mr.斌。”

  拍了下穆的肩膀,面露微笑的爱戟尔用自己粗糙的华语重复了穆的话语后,便用刺耳的英文讽刺地称呼着穆。

  “哈……哈哈,你听得懂华语啊……”

  憨笑,在明白爱戟尔意思的时候转变成尴尬的苦笑。

  “当然,身在华尔中一点点的华语用能够听得懂吧。不过,倒是你一边——”

  勾着穆的脖子,爱戟尔面露诡异的笑容。

  “原来你好这一口啊。”

  “喂喂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误会别误会啊,我的好兄弟。”

  发现穆会错意的爱戟尔说是这么说,但身体却悄悄离开半码距离。

  再怎么说,眼前也是个当兵出来的家伙。挨上一拳……哪怕不是全力,也够受的了。

  “我的意思是啊……”

  不过,略微还是有些捣蛋的爱戟尔,在自身性格的诱导下还是轻轻用手肘碰了碰穆,并给了个眼神。

  “叫你哥哥,原来你喜欢这样的play法吗?妹妹和哥哥的禁断之——喔哦哦哦!”

  爱戟尔的惨叫声,取代了他的结尾词。

  “好……好拳……我的兄弟……”

  对着胸口就是一拳——结果只是打在了他挡在胸膛的手心上。

  但这股冲劲足够爱戟尔捂着胸口缓好一会了。

  “……”

  无言地收回拳头,眼神有些冰冷的穆表情倒是快过思考,以叹一口气作为转机化为无奈。

  “你也是够一如既往的,爱戟尔。”

  “嘿。”

  竖起大拇指,忍着疼痛强颜欢笑的爱戟尔,嘴中露出的洁白牙齿与黝黑的皮肤成鲜明对比。

  “哈……”

  这欢快又丝毫不抱怨的笑颜,又加上清秀的脸庞,与爱戟尔关系称得上挚友——以兄弟称呼的只有爱戟尔这边,至少穆并没有这么轻易放松警惕——的穆深知,这个黑肤的家伙靠他这份天资不知欺骗了多少少女。而他这般客气又毫无怨言的态度——看起来好像是这样——也因为他个人的身份必须抱有怀疑,但这些都后日再提。

  叹气,他就是这样的人也没有任何办法,所以穆只能这么做。

  此时。

  “哥哥!”

  存在于此最重要的那个人……怡,在兴奋地穿梭完木桌群后立刻又跑了回来。

  “好棒!真的是酒吧!真的是书里提起过的真正酒吧欸!”

  “稍微冷静一些啦,接下来还有不少时间让你跑个遍所以……”

  “哥哥哥哥!那个就是吧台了吗!”

  很显然,把穆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所以说啊!怡妹你不要凡事都那么激动好不——”

  “那么哥哥!调酒师究竟在哪里……啊,啊……”

  激动地抓着穆的衣袖准备认真盘问的怡,此刻才终于注意到眼前的状况。

  “真是真是,现在才注意到我,存在感有待提高。”

  苦笑出来,有着些许自嘲意思的爱戟尔捂着后脑勺用英语说着。

  “那……欸……真是,very sorry!”

  其实一开始就已经注意到爱戟尔了。但真正能够来到酒吧,这个对于自己来说是几乎永远都无法接触的地方,太过兴奋的心情早就把爱戟尔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了。

  “总、总之……这个用英语……I am very……”

  所以,意识到已经不是些许,而是重度无视礼貌这点的怡在内心深深的愧意下,立刻呈九十度鞠躬,用着拙劣的英文致歉。

  “‘有失’……那个……‘体统’!‘启蒙见凉’!另外是……‘我的名字是熙怡,能够来到这个酒吧实在非常感——’”

  “够了够了,怡小姐你也是太过了啊。”

  用着简单的英语,爱戟尔的声音传入怡的耳中。

  “无论怎么说你也是客人啊,哪里有要求客人鞠躬的老板。而且——”

  “而且再怎么说,该鞠躬感谢甚至涕泗横流的不是你,而是爱戟尔才对。‘是吧,爱戟尔’?”

  轻轻把手放在怡肩上的穆,把怡扶了起来。

  “哥哥?”

  怡,自然是一脸不解地注视穆。

  理所当然的口气,嘴角微翘的穆用英语调侃道:

  “业绩没有任何起色,由我这个老客户带来的客人……恩恩,是吧?”

  话不用说完,点头肯定着什么的穆,其眼神已经把意思传达给爱戟尔了。

  “明明是闭门时间来的不速之客在一本正经地胡说着什么呢,话说回来穆你究竟是来干嘛的,这次居然连怡小姐都带上。”

  明白是明白,可爱戟尔非但没有按穆的想法走,反而是抱起胸,一脸不悦地注视着眼前的穆。

  “哈哈哈!”

  完全没有避讳,夸张中却带有一丝自嘲。在如是这般的笑声后,穆反倒是相当认真地注视着爱戟尔,道明自己意图。

  “当然是祝你圣诞快乐,也另外……”

  视线落到身旁的怡,穆轻轻把手放在了仍未明白状况的怡头上。

  “作为生日礼物,想让她来这里看看。”

  “……”

  一时间,爱戟尔一语不发。

  笔直,视线没有从穆与怡身上离开一点……多年下来积累的经验与知识在脑海发酵,判断与分析的齿轮也同时飞转。

  第一次。

  能够看到穆这般的表情,这是第一次?

  是的。

  爱戟尔,在内心肯定了这个答案。

  一直以来都如此出色……本以为是会一直毫无差错运转的人形机械。

  终究,不过是一个从未有心的人类吗?

  而如今……

  从穆注视着怡的眼神,爱戟尔已经读懂了穆的想法。

  “了解。”

  闭上眼,也于此同时调整自己的心情。

  “那么客人两位,无论各种调酒或者餐饮——”

  面露惬意微笑的爱戟尔在前行的同时转身,拍着胸膛自信地说道:

  “——都能由我爱戟尔完美完成。”

  “一如既往自夸都不带草稿。”

  “这里你该奉承一下才对吧,算了……诶,怎么突然打不开了,不好意思你们等下,可恶……dame it……”

  面对穆尖酸刻薄的玩笑爱戟尔回以同样的抱怨。话至此,谁料进入吧台内的暗门突然卡住。

  这是时间上一个小小的空隙,对于穆与怡来说。

  “真是的……”

  等待着的穆,有些无奈地笑道。

  “盯——”

  不过另一边,怡好像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嗯?……!怡妹?”

  注意到不知何时到正前方的怡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穆不觉有些吃惊地退后一步。

  “……怎、怎么了啊?”

  慌张中寻回些许平静,穆询问。

  “才不是怎么吧,我记得应该把哥哥所有的人脉关系都问过一遍才对。”

  严重的怀疑与不满,充满两种感情的眼神扎着穆,怡不断点着他的胸膛反问。

  “那么如此与众不同的爱戟尔先生只字不提,哥哥难道是对我隐瞒了、什、么、吗?”

  怡有意强调,并随着吐字节奏一点点逼近。

  “不……不是,只是——”

  想试着和怡解释,只是身体的条件反射已经快过了嘴巴。

  “奇怪……真开不了,怎么回事?”

  穆的视线,落在了仍与门奋战的爱戟尔身上。固然有些清秀的外貌与结实的体板,但如此滑稽又失大雅——特别是与他身上所穿的制服相违——地用各种奇葩的动作试图弄开门,滑稽,令人发笑是当然的。

  这么有趣的人,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会这么想而对闭口不提这件事皱眉不悦,穆很轻松便能理解此刻瞪着自己的怡的心情。

  只是,之所以不说,并不是因为担心这个人太过有趣而吸引了怡……或者,这也确实是有这么一方面顾虑,毕竟爱戟尔本身便是个轻浮的男人。

  但是,事实的真正并非如此。认真注视眼前爱戟尔,穆非但没有笑容,反而还皱起一丝眉。

  你的笑容,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吗?

  不。

  凝视,穆发自内心地质问。

  你可曾有脱下面具真正袒露自己内心的那一刻,爱戟尔?

  与眼前这个黑人的相遇,算不上特别。

  那大概是有经过熟人介绍,大概。因为那个熟人究竟是谁都有些记不大清楚,总之应该是存在这样一个人带着自己来到了某个地方,然后遇到了他。

  他自称爱戟尔。

  姓名……没有做过多地询问。虽然已经成为了很好朋友的现在,也仅仅是问过一次。

  ——恩?姓名?叫我爱戟尔就可以了,真实名字什么的,其实知道也没有什么意义不是吗?或者说……

  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正调着酒的爱戟尔话如是说道。

  ——不知道真名,难道就比不上那些你知道名字却对你的权力与地位觊觎的人吗?

  道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是眯着双眼的。摇着手中的调酒器,气息平稳而没有一丝紊乱,那个时候的他,正是这副模样。

  他,对自己拥有的权利与地位没有任何兴趣。他的语气,他的态度都在无声诉说着这个事实。

  但是。

  ——这是你点的威士忌加水,请用。

  即使他在说的话没有半点假话,可却也古怪地不能完全接受。如今回想,或许也正是那一刻没有看透他眼皮底下潜藏的眼神,所以才会和他走近。

  与他的相遇,说不定也是他一手安排的吧。

  对人交流上能力欠缺不少的穆,有时直觉却也会意外准一次。

  ……这个人,不一般。

  年纪比自己要小,行为表现与遣词用语都有着年轻人的肆意妄为,可若是仔细去观察,其中却蕴含着可怕的东西。

  那是扮成无害羊羔的恶狼。

  他拥有着能力……可怕的能力。夸张点,他那般傻里傻气的模样,也许是他有意而为之——为了塑造出让人容易接近的气氛。虽然只是臆测而已,但这似乎触及了第六感的警报线!响彻脑海的警报声正不断地警告着自己。

  选择,最后是与他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没有根本上的利益冲突是一个理由,而且他本身就很欢迎交友,这又是第二个方面。不过,最根本的缘由……

  是不能成为敌人。

  最好,不要与这种将来一片未知的角色在一开始就成为敌对关系。

  如今刚起步,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东奔西走筹到钱开始了人生第一个事业。

  爱戟尔,只知道这么称呼他的一个黑人,一个在偏僻街区角经营一间酒吧的老板。

  兼调酒师。

  所以,这样的人……有趣归有趣,朋友固然也已经是好友,但……

  “东张西望什么,哥哥?”

  回到现实,眼前嘟着脸的怡仍旧是一脸不悦地盯着自己。

  危险的人物,无论如何也不希望怡会与他有所接触。正因如此,一直以来都没有对怡提及到爱戟尔。

  但是,如今会选择这个地方并带怡来到这里……

  “抱歉抱歉,怡妹。”

  也正是因为只有不受任何监视这里,才能安心地把所有话说清楚。

  注视着她,穆把手放在了鸭舌帽上。

  “之后,会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你的。”

  轻柔的抚摸,哪怕是隔着帽子怡也感受到了。

  哥哥……

  穆略带笑意双眸,十分温柔。

  与平时骨子里透露着肃穆不同,穆那如对待珍物一般爱惜的眼神,夺走了怡所有的目光。这使得喉咙中即将吐露的怨言,都被融化流走。

  哥哥今天究竟怎么了呢?

  如果是平时,要就应该选择逃避话题,又或者直截了当地拒绝。可是现在却又……如此的温柔……如此地……

  “吱呀……”

  “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个地方毕竟是二手酒吧,很多东西都上年纪了。”

  呆然注视着穆的怡,思绪却被爱戟尔的声音打断。

  “总之让你们久等了,要喝些什么吗,客人?为表歉意,其中一杯算我请了。”

  已经进入到吧台内部,将袖扣系好的爱戟尔面露标准的营业式微笑。就这么看来,虽然刚才有些笨手笨脚,但也确实有那么三分模样。

  “如此大肚,看来圣诞节确实是个好节日,爱戟尔,那么——”

  “我只请便宜的那杯,别想钻空子。”

  立刻明白穆接下来要说的话,爱戟尔果断地打断了他。

  “了解。……那么怡妹,请。”

  没有继续调侃下去的意思,心思回到身旁的怡,先向前迈步的穆挥出手,示意了怡的位置。

  “啊……是、是的。”

  愣了一愣,但也立刻反应过来的怡也没有太失言表。轻轻点了点头,怡加快脚步走向前。而站在一旁静静注视着怡的穆,在等她坐稳后才坐在了她身旁的位置上。

  “那么,调酒两位是要?”

  “……?”

  怡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不过也知道怡的英文水平一般的穆立刻翻译。

  “意思是要我们点酒,怡妹。”

  “……啊,是这个意思吗,点酒的话那么……”

  “先说一句,这里可是没有菜单的。”

  眼前的怡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眼并明白的穆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

  “……我、没有菜单我也是知道的哦!”

  怡看来并不服气。

  “是是是,不过——”

  即使知道怡真正地对酒吧一无所知,但穆还是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取而代之,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穆将她的帽子取了下来。

  “怡妹,你知道为什么酒吧里会没有菜单吗?”

  将怡的头发理顺,穆微笑着询问。

  “没有,菜单……”

  思绪已经被穆的话语所牵引,怡并没有在意帽子被取下,而是用疑惑不解的眼神凝视着穆。

  静静地,等待着答案。

  “酒吧,对于不了解调酒的客人而言,即使有菜单也是没有意义的。”

  简单又明了,穆点化了怡心中的疑云。

  “就算和你说侧车是能缓解疲劳的调酒,你也无法在脑海里描绘出它的模样。甚至,连味道你也无法想象吧?”

  讲解只需点到为止,穆知道怡对新知识的消化能力,所以此刻与其把时间花在讲解上,不如——

  “爱戟尔,威士忌加水。”

  用行动向怡展示,这才是最快的。

  “了解。……那么熙小姐,你的点单是?”

  心中记下了穆的订单,微笑着的爱戟尔目光落在了怡的身上。

  “诶?啊,是……是我要点了吗?”

  意识仍停留在交流着的爱戟尔与穆身上,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怡战战兢兢地用着自己不流畅的英文询问。

  “是的,熙小姐。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

  微笑渐渐转为认真的神情,爱戟尔看了看一旁的穆。

  “斌先生,我来为熙小姐选酒如何?”

  “啊,就拜托你了,爱戟尔。”

  穆很放心地交给了爱戟尔。虽然平时这个家伙很吊儿郎当,但是一旦牵扯到酒上,他便会相当认真。

  或许,调酒师就是这么个职业吧。

  Bartender,拆分出来的Bar与tender。本没有任何感情的Bar(木板),正因为有了tender(温柔),才能真正算是Bartender(调酒师)。

  “嗯……”

  闭目挠腮,思索着的爱戟尔在调酒的海洋中搜索着最适合此时的调酒。

  “也对。”

  短时间的思考结束,爱戟尔打开双眸。

  “有一种调酒,是最适合此时的熙小姐的。”

  微微一笑,眯眼的爱戟尔面向穆说道:

  “斌先生,辛德瑞拉如何?”

  辛德……瑞拉?

  脑海里重复着这个英文词,好似在哪里听说过的怡一时间却又想不起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确实,是很适合的选择。”

  一旁,思忖片刻的哥哥也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那么……我们的调酒就交给你了,爱戟尔。”

  “了解,请交给我吧。那么首先是……熙小姐的辛德瑞拉吧。”

  爱戟尔的英文就此时的这一句,怡是立刻明白了的。是不是爱戟尔刻意用了更简单易懂的语法呢?不知道。对于仍在思索自己这杯辛德瑞拉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怡来说,听到这句话的她在一刹那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从背后的酒架上取出的三瓶挂着外文标签的酒瓶,与此同时不知从何处拿出来的柯林杯已经悄悄置于台上。动作没有任何犹豫,一切都是那么随意,信手拈来。眨了眨眼睛的功夫,摇酒壶就已经混入了三种液体。笔直地注视着爱戟尔,还以为黑人粗壮的臂膀做起这样的事情会十分勉强,可谁料到他闭目摇匀酒液的动作竟然会那么地优雅,液体碰撞的声音也十分有节奏地在空气中回荡。

  “……”

  说不出话,不如说嘴巴在无意识中已经张大。对酒吧仅有丁点知识的怡,当专业调酒师真的出现在眼前并为自己调酒的事情发生,除了注视着他调酒的每个动作惊叹以外,脑袋已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事情。

  “叮叮当当……”

  柯林杯中被放入八分的冰块,与此同时酒液也从高空中如丝线般缓缓倾泄。凝视着调酒诞生的全过程,爱戟尔的眼神温柔得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就像对待着孩子一般,将最后点缀的柳橙片与樱桃嵌在杯壁后,爱戟尔重新停止腰杆。

  “久等了,熙小姐。”

  食中二指夹杯柱,一手背后的爱戟尔轻轻将调好的酒推到怡的面前。

  “这是你的辛德瑞拉。”

  目不转睛,待爱戟尔将手抽回,怡的视线便死死地锁在了眼下的酒杯中。

  淡黄色,与酒吧昏暗的灯光同色的酒液,发出怡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牵引着她的内心。

  ……美味。

  不可能会难喝……不,是绝对不会。

  那股与周围环境的酒醇混合的香味刺激着怡的鼻腔,小心用手托起柯林杯,注视着樱桃下摇曳的杯液,怡将口中不知什么时候分泌出来的液体咽了下去。

  “那么……我喝了。”

  怡嘴中不禁发出的声音传到了一旁穆的耳中。看着身旁战战兢兢的怡,本想告诉她不用这么认真也可以,不过注视着这副模样的她,穆不禁有些不想破坏。

  能够如此认真谨慎地对待这小小的一杯酒……

  怡。

  带你来这里,看来一点错都没有。

  能够让你忘掉烦恼,能够让你暂时将现实的残酷抛到脑后。

  触碰自己从未了解的东西,很让你开心吧。

  “叮……”

  冰块碰撞的声音,悄悄传入思索着的穆耳中。

  “请用,我的兄弟。”

  轻声细语,理解了穆的想法,爱戟尔安静地将调好的酒推到了穆的面前。

  ——之后,就不打扰你们了。

  摇了摇口袋里拿出的烟,眼神像是这个意思的爱戟尔悄悄地迈步,从刚才打开的吧台小门处离开了。

  爱戟尔……

  目送着爱戟尔消失在不远处的一扇小门,穆对爱戟尔能一瞬间读懂自己接下来计划的能力感叹,但同时,也在内心由衷地感谢。

  谢谢你,爱戟尔。

  注视着自己杯中的威士忌,闭上眼睛的穆将融入了伏特加(真正的威士忌加水,实际上冰块与“水”都是伏特加)的威士忌送入喉咙的深处。

  浓烈,炽热。

  燃烧从舌根开始直到胸膛,烈酒烧喉,但这股如烈火般炽热的酒,也更直截了当地唤醒了自己的夙愿。

  “叮铃铃——”

  “……”

  放下酒杯,无视了耳旁一直回响的提示音,穆深情地凝视着一旁终于下定决心饮下酒液的怡。

  “……好喝。”

  杯中仍有残余,光就知道喝洋酒除个别以外都要慢慢品这点,怡已经是能拿高分的程度。放下酒杯,回味着杯中液的味道,双眸闪闪发光的怡这时才有些兴奋地将真正的感想道出。

  “这是什么味道……哥哥!好喝,和那些白酒不同……这个酒,真的好美味!”

  “是吗。”

  “叮铃铃——”

  我,喜欢这样的笑容。

  不是强颜欢笑,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你的灿烂笑容。

  “喜欢吗,怡?”

  所以,无论如何。

  “嗯?”

  “叮铃铃——”

  你也好,你的笑容也好。

  我都不想失去。

  “我的意思是……”

  再度端起手中的酒杯,穆将所有的威士忌加水一饮而尽。

  “虽然还没到真正的有氛围的时间,但大人们消解烦恼互相交流的这里……”

  “叮铃铃——”

  放下酒杯,穆微笑着询问道:

  “喜欢这个地方吗?”

  “哥哥……”

  对于怡来说,今天的穆有太多的不同。

  温柔的眼神,绅士的举止,哥哥的体贴。不止又不仅仅,此刻与他眼神交汇,感受到他感情溢出的怜惜,虽然仍未明白穆真实的心意,可就光凭他这样的温柔,怡的鼻子就有些酸了。

  哭……是不行的。

  对自己这么说,怡也是打算这么做。

  真的很快乐,真的很开心。

  酒吧的氛围在熏陶,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感情,驱使着嘴角上翘。

  哥哥……

  “恩!”

  大声回应了穆,怡露出了笑容。

  “很喜欢——”

  只是,这个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是虚伪的。

  发自内心的感情固然真挚,但那说到最后也是在无视一部分实情的前提下成立的东西。

  因为残酷的现实,并不是你撇过头后就能消失的东西。

  “叮铃铃!”

  终于,穆耳旁中枢的声音,已如炸弹般炸开。

  “叮!”

  伴随而来的,便是无视穆意愿强行打开的光屏。

  中枢,无论怎么说也是电脑的进化,是融合了许多东西,又取代了近乎所有一切的存在。

  早就与身份证融为一体的东西,是不可能随便关闭的。

  否则,为了避免这种状况,早就会像上个世纪的手机一样关机就好。只是这种做法,是根本不可能达到的。

  “……斌穆!”

  犹如一把匕首,硬生生瓦解了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气氛。

  “怡你究竟把她带到哪里——!”

  没有等声音说完,条件反射,穆立刻强制关闭了光屏。

  但是,于事无补。

  “……”

  “……”

  沉默。

  不是尴尬,而是沉重的气氛。当撇过头选择无视的现实又突然出现在面前,那般惊愕与残酷交织,便是这般模样。

  萦绕胸膛的悲伤,自己除了注视着杯中酒液不语,别无选择。

  只是。

  “……哥哥。”

  如果是早已经绝望的人,那么便不会再犹豫。

  “为什么……会想在最后时刻带我到这里呢?”

  选择了接受这样的事实后,怡究竟是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呢?

  最后时刻……

  重复着怡这样的对白,明白了怡内心的感情,穆转过头。

  “……!”

  映入眼帘的,是足以贯穿胸膛的光景。

  怡在微笑。

  不会再哭泣,也不会再调皮。自己也已经不是小孩了,任性也到此为止吧。

  我,将失去自己的一切,将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不知道是政局还是其他帮派的某某某吧。

  所以。

  与其悲伤,不如……

  微笑着去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吧。

  然后,微笑着去迎接……那不再有梦想存在的未来。

  ……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读懂了怡的感情。

  从她悲伤的双眸,从她微颤的嘴角,从她……的强颜欢笑当中,读懂了她的悲伤、绝望……

  还有无比的坚强。

  ——但,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坚强也好……笑容也好,那些都是用同样手法……将在角落痛苦哭泣的自己用手遮去不看而硬挤出来的东西。

  你比谁,都珍爱着自己的梦想。

  失去珍贵之物,怎么可能不痛苦……

  但是,你还是选择了微笑。

  即便那是……强颜欢笑。

  “……”

  一个无力的少女,只是因为无法改变现实所以只好妥协,为了大局而自甘牺牲……这样的故事,都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为其悲哀固然,但多次接触未免会麻木。

  但是,如果这个少女是自己的挚爱,是自己最珍惜的人呢?

  已灌入胃袋的酒精,与胸膛某种感情一同剧烈膨胀。

  眼前,依旧是那个已经放弃了一切的少女。还是那张令人心痛的笑容,还是那副快哭出来的面容。

  只是,在酒精与感情的调和下,这一切都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是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太过没把握了吗?还是因为……

  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缘故?

  也罢,多余的思考……已经不重要。现在的我,只需要做就好了。

  因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东西了。

  所以。

  “刚才的问题……怡妹。”

  避而不答,穆微笑着,仍旧是那副温柔的模样询问。

  “酒吧,你喜欢这里吗?”

  “哥哥……”

  对穆如此纠结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感到不解的怡,只是低下了头,呆然地摇着杯中的酒液。

  “这个问题,即便知道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即使喜欢……确实,从进入这里的瞬间,并且在这般氛围下饮下酒的时候,内心就已经深深被这个地方所吸引。

  只是……

  “就算喜欢,如果再也不能来这里这个答案便毫无意义,怡你是这么想的吧?”

  措手不及,突然被穆点出真实想法的怡慌张地抬起头。

  身旁,说出这句话的穆只是静静地端起酒杯,摇晃杯中的渐渐消融的冰块。

  “知道为什么酒吧的门牌如此不显眼,大门为何那样沉重,仿佛……拒绝人们入内一样吗?”

  穆,像在认真倾听冰块撞击的声音一样。

  “……”

  “那是因为人一旦进入酒吧后,就能将现实的一切暂且抛弃。在这里,可喝尽兴,可喝悲伤,更可不醉不归。而这,便也是我带来你来到酒吧的理由。”

  放下杯子,穆转而认真凝视着怡。

  “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什……什么意思,哥哥?”

  “你明白我的意思的,怡妹。”

  怡实际已经隐隐约约明白穆的意思,但穆却不等怡放下一切坦诚面对一切的那一刻到来。

  因为如果真这么等下去,真实的感情肯定会被磨灭。和自己近乎一样的她,绝对会这么做。

  “其实你喜欢这里吧,怡妹。”

  这是一剂猛药。

  接下来的选择,未来会如何是绝对无法预料的。

  “当然,不止是这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仅仅通过书籍是绝对无法真正体会的地方。有趣以及感动,快乐与惊叹,这么多堪比美酒的感情还没体会到的你……”

  有意在此处停顿,穆将怡内心一直无视的自问道出。

  “就这么放弃,这样真的可以吗?”

  “……”

  砰砰!

  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浮动,但怡的内心却猛地跳动。

  这样……这样真的好吗?

  自问,本被深埋的东西因穆的话语翻土而出。

  我的梦想……简单,却被剥夺的一年……

  就这么放弃真的……真的可以……

  ——对不起,我的女儿……我……

  ……爸、爸爸。

  父亲流泪的模样,映在脑海深处。

  自己真的允许拥有平凡人的幸福吗?作为父亲的女儿,立早木帮派的唯一一位用以选择后继者的重要人物,就是这样的我,真的能够仅仅为私欲而舍弃掉这些吗?

  “没有……办法啊。”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嘴中溜走。

  “我……并不止是我,更是立早木帮派的帮主之女。这次的任性如此过分,已经……不能再做对不起父亲的事情了,所以——”

  “这样,真的好吗?”

  砰砰!

  穆的声音,犹如重锤一般狠狠敲击了怡内心。

  这样……这样真的……

  不,不!

  “我、我……这样……”

  爸爸……已经失去了太多了。

  妈妈走了,哥哥也走了。一心一意为了立早木,为了自己深爱的祖国奋斗……

  我,不能够再随着自己的性子乱来,所以……所以我……

  “这样、这样就好……”

  颤抖的声音,怡像割去了一块肉一般……痛苦地说了出来。

  已经下定决心了,为了爸爸……为了立早木,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舍弃一切……所以,所以求求你……所以求求你……

  摇摆不定,不如说已经是有些胆怯的怡,战战兢兢地注视着眼前不语的穆。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哥哥。

  乞怜。

  就放我成为牺牲品吧,而我也愿意成为父亲的棋子。

  ……穆立刻从怡的双眸深处读懂了她的想法。

  “……”

  穆,沉默了。

  自己这么做真的是正确的吗?眼前为了帮派和政局而选择牺牲的怡,毫无意义是正确的。

  依照自己过去的价值观的话,确实是如此。

  ……谢谢你,哥哥。

  看到穆不再说话,像是感谢般,怡露出了笑容。

  “……!”

  但,也正是她又一次露出的悲伤笑容。

  ……才不好。

  我……我……我究竟,究竟是为了什么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我,看着眼前自己最珍爱的人如此痛苦的笑容……

  岂能无动于衷!

  ——这是穆最后的一次犹豫。

  过去价值观的完全崩坏,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穆都已经确定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信条。

  为了她,我能义无反顾。

  无论是什么,我都能牺牲。

  所以,怡……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怡妹?”

  原谅我吧。

  知道接下来将会如何伤害怡,但穆还是将化为利刃的语言,刺入怡的胸膛。

  “你可知道你这句话的意思……”

  穆,揭穿了怡一直逃避的本心。

  “可是在牺牲你最重要的东西啊。”

  砰砰!

  心脏,剧烈的跳动。

  “即使这样的事情客观上没有错误,不如说是无比的正确。”

  砰砰!砰砰!

  别说了……哥哥……别说了……

  “但是如果真的向现实妥协了,真的下定决心要磨灭自己。”

  砰砰!砰砰!砰砰!

  我……我……我……

  “就等于放弃了你的梦想啊,怡妹——”

  “——不要再说了啊啊啊!”

  砰砰砰砰!

  在心脏猛烈的跳动下,突然站起来的怡大声地吼了出来。

  “本来以为哥哥能够理解我……本来以为哥哥你肯定能够在最后时刻让我再开心……你都在干什么,你都在干什么!”

  恼羞成怒,充斥胸膛的某个感情,不断驱使着怡喊出所有的痛苦。

  “你当我是小孩吗……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哪里用你说!痛苦什么的绝望什么的……这些早就已经无所谓了啊!已经……已经来不及了,从一开始……从我作为立早木帮主之女诞生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啊!哪里用你来告诉我这些东西……我早就已经……早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觉悟……明明,明明在最后的时候,明明在最后的时候……我是想要哥哥你给我鼓励,好让我在没有梦想的未来里能够走下去才跟着你出来的啊!”

  “真的,已经做好觉悟了吗?”

  “啪!”

  不解风情,在怡如此愤怒的嘶吼后还如此反问,迎来的结果当然只有一个。

  脸,被怡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我最讨厌哥哥你了!”

  咬着牙,连自己最相信的人在最后还要揭开伤疤,在极度的绝望与悲伤生成的愤怒下,大步迈开脚,怡毫不犹豫地就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啪!”

  只是,才刚迈开一步,手就被紧紧地抓住。

  “你现在要去哪里?”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今天还有很多人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已经没有时间呆在这里——”

  “最后一次。”

  转过身,仍旧坐在椅子上的穆无比认真地凝视着怡。

  “这样真的好吗,怡妹?”

  “……还问……你,你还问!”

  不断扭着被紧抓的手臂,试图挣脱的怡大声咒骂道:

  “不用你管……放开我!放开我!就算梦想不能实现我也能够活下去!过完今天长大一岁后我就听从父亲的安排和别人相亲,就算没有梦想我也能够过的很幸福,所以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回去——!”

  “——那么你为什么在哭呢,怡?”

  “……!”

  近乎疯狂地挣扎,在这一刻突然停止。

  没有在意,不如在怒火之下怡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只是,当听到穆这句话时,一个一直被忽视的实感才突然传达到大脑深处。

  炽热。

  两行不断溢出的泪水,划过脸颊,悄然落下。

  “如果真的是下定了觉悟,那么为何你现在……又会这般痛哭呢?”

  “才……才没有,我才没有哭!那是因为……是的,都是因为哥哥你让我喝了酒的原因!这只是酒精使然……我已经下定决心,所以我根本不会哭——”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怡!”

  粗暴地打断,穆大声的呵斥吓住了眼前的怡。

  “梦想是那么宝贵的东西,那是你坚持了二十几年的东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说割舍就能割舍掉!别给我胡说八道!”

  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紧紧抓住呆然的怡的双肩,穆以比怡洪亮数倍的声音吼道:

  “你说不出来我就让我来帮你说好了……努力了二十多年是吧,一直以来是用这自由的一年安慰着自己忍受了一切痛苦是吧。可是现在,仅仅是因为父亲一句对不起就要把坚持二十多年的理想割舍……这没有道理吧?这不对吧!做过了约定的啊!明明当初就那么慎重地答应了自己,为什么就仅仅为了帮派的未来这样的理由……这样看似正确的理由,就牺牲掉自己最重要女儿她最珍贵的梦想啊!”

  “哥、哥哥……”

  “不是吗?难道不是吗!你爱着你的父亲所以没有办法记恨他,但同时又没有办法割舍自己的梦想所以才选择了离家出走。可是你又清楚自己是无法逃走,最后的最后只是为了让梦想能延续一秒就是一秒地逃下去。很冷吧?很累吧?很饿吧?很痛苦吧?很寂寞吧?没有人理解你……”

  真挚地凝视着眼前的怡,穆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双手。

  “很绝望吧,我的妹妹?”

  “哥哥……哥哥……唔唔……哥哥啊啊啊!”

  终于,无法再逞强了。

  虚伪的坚强,在最后也破碎了。

  一阵虚脱,当内心的真情实感完全被道出,自己真正感受到现实残酷,明白理想再也无法实现的怡失去了重心,完全跪在了地上。

  “哥哥……我、我不想失去我的梦想……可是我又不能这么任性……我……我……哥哥啊……告诉我,告诉我究竟……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办啊哥哥——呜呜啊啊!”

  无力的少女,面对现实的冰冷,终于流下了痛苦泪水。

  “怡。”

  “哥哥……我……哥哥,我……”

  “怡,打开你的双眼。”

  “哥哥……哥哥?”

  闭目痛哭的怡,在听到哥哥温柔的呼唤后,缓缓打开了自己的双眸。

  “滴答。”

  眼泪,悄然落在了液面上。

  淡黄色的,液体。

  柯林杯……樱桃……还有柳橙片……

  “辛德、瑞拉……”

  “你知道这杯酒是由什么调配而成的吗?”

  “……”

  呆然地注视着穆,怡理所当然不知道。

  但,穆也清楚这点,说出这句话的理由,只是为了告诉怡一个事实。

  “柳橙汁、柠檬汁、凤梨汁,还有红石榴糖浆经过混合调配而成。”

  “那、那不是……”

  “注意到了吧,这杯调酒中,并没有任何酒精,只是单纯的果汁而已。但是呢……”

  摇晃着手中的柯林杯,杯中的酒液与冰块一同晃动。

  “经过均匀的混合与搅拌,她却也算得上是真正调酒。所以,她才会被取名为辛德瑞拉啊。”

  辛德瑞拉……辛德瑞拉,不、不会是……

  “Cinderella,灰姑娘。”

  视线从酒杯转移到怡的双眸,穆温柔地说道:

  “所以我才会肯定啊,这杯酒绝对是最适合你的调酒,怡妹。”

  “……灰姑娘。”

  嘴里念出这个词的瞬间灰姑娘的故事立刻在脑海中浮现。

  “确实……有些像灰姑娘啊……我,只是——”

  纵然穆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感情,但有些事实还是不会改变的。

  “我……并不能像灰姑娘那样,获得幸福啊。”

  “真的是这样吗,怡妹?”

  “当然啊……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再逃到什么地方,即使是现在,哥哥已经理解了我……真的,我已经相当感动了,但是——”

  事实就是事实,并不会因为话语的美妙而发生任何的改变。……本,怡想这么说的。

  “王子最后,怎么说也有玻璃鞋可以去寻找他的灰姑娘啊。”

  自嘲,却又有些欣慰的语气在其中,穆低着头这么说道:

  “怡妹你啊,可是什么提示都没给我啊。”

  “哥、哥哥?”

  怡并没有明白穆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很快,下一刻,在听到穆的那句话的时候,她便全部理解了。

  “怡妹啊——‘终于找到你了’,我见到你的时候这么说过吧?”

  姿势,改变了。

  手里依然是紧紧托着柯林杯,但穆的身体重心却压低到比怡的视线还要低的地方。

  等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视野里只能映入这样一副光景。

  穆,屈膝半跪在了地上。

  “玻璃鞋我没有,但这杯辛德瑞拉应该足够代替了吧。”

  举起杯子,穆深情地凝视发呆的怡,微笑、又慎重地道明了自己全部感情。

  “我爱你,怡,嫁给我吧。”

  “……!”

  捂住了自己嘴巴,对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无法相信的怡,完全愣住了。

  “不需要,也没有必要再回那个家了。刚才对樟德龙说的所有都是骗人的,很抱歉……戒指我也没有准备,但是接下来要做的,我想比起戒指来说对你更珍贵吧。”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无论是穆还是怡,两人的心跳都已经突破了极限。

  但穆,他的一声却从来没有如此冷静过。凝视着双眸闪烁的怡,穆将接下来的话,传达到怡的内心里。

  “跟着我立刻离开这里,我们去旅游吧。”

  “……哥、哥哥……”

  “不要害怕,不要担心。钱的话我十分充足,通行证与护照我都能靠我出国时积累的人脉解决。再者,当过兵参加过实战的我,更是你最忠诚,绝对不会背叛你的骑士——”

  “哥哥……哥哥你,不是军长吗……政府机关的事情你……”

  “你真的认为如此突然的军事演习,我不会付出任何代价吗,怡?”

  “难、难道哥哥你……你……”

  怡,立刻明白了穆此时的状况。

  “想必无论是政府也好,斌家也罢,都已经没有了我的立足之地了吧。”

  苦笑着,穆轻描淡写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哥哥你为了我……为了我能够做到这样的地步,明明我,明明我只是一个调皮任性,只知道追着梦想跑的女生,我明明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怡的眼泪,已经摇摇欲坠了。

  “太谦虚了啊,怡。你可知道,追逐梦想的你在我眼中甚过一切。至于为什么可以为你付出那么多,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刚才我也说过了,怡啊……”

  又一次欣慰的微笑,穆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真心完全献给了怡。

  “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啊。”

  “哥、哥哥……”

  “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从今往后,我斌穆,只会为你一个人而活,所以——”

  坚定的眼神,真挚地凝视着怡,穆再一次阐明自己的爱意。

  “嫁给我吧,怡。”

  “呜呜……呜呜啊……呜呜呜啊啊!”

  终于,怡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全部涌了出来。

  “太狡猾了……哥哥……太狡猾了啊……我……哥哥你……我……”

  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任由泪水流下的怡抡起小拳头不断地砸着穆的肩膀。

  “刚刚才把我气哭……现在……现在又把我感动成这样……好坏,哥哥你……哥哥你好坏啊……呜呜啊!”

  “好好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啦……倒是。”

  苦笑着接受了怡的敲打,穆认真地反问道:

  “那么,我的挚爱,你是接受还是拒绝呢?”

  第一次,穆主动地开了怡一个玩笑。

  “还用问吗……哥哥这个笨蛋!”

  一把夺过穆手中的酒杯,将剩下的辛德瑞拉饮入口中,怡便义无反顾地扑向了穆。

  “怡、怡——唔!”

  没有反应过来,穆的嘴唇便被怡的堵上了。

  怡……怡。

  没有拒绝的理由,穆紧紧抱住怡的同时,打开了自己的嘴。

  辛德瑞拉的清甜,在双方交融的舌头中流淌。

  对穆与怡而言的初吻,是灰姑娘的味道。

  “哈……”

  “……”

  辛德瑞拉流入了双方的喉咙,两人的嘴唇也分开了。

  深情对视,在刚才一刻内心已经完全交融的两人,已经不需要更多的对白。

  ——我们走吧,哥哥。

  ——恩,走吧,怡。

  微笑,并且再一次紧紧相拥后,两人都站了起来。

  “嗯?”

  注意到怡仍拿着柯林杯,穆发出疑惑的声音。

  “恩?啊,这个杯子啊。”

  灿烂一笑,怡珍爱地用双手握紧杯壁。

  “我想好好保存起来,哥哥觉得怎样呢?”

  “……哈,哈哈哈。”

  果然,你就是会这么做的孩子啊。

  微微一笑,穆只是轻轻摸了摸怡的头。

  当然,没有问题。

  明白穆这个动作的意思,怡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哦?完事了吗?”

  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转过身,只看了叼着烟的爱戟尔用着看穿一切的笑容看了过来。

  “啊,谢谢你了,爱戟尔。啊,还有这个杯子……”

  “你要的话拿走就行,不过记住要把钱补回来哦。”

  “恩,了解。”

  “谢谢你,爱戟尔先生。”

  轻声回复的穆,与鞠躬感谢的怡。

  “呼……”

  而爱戟尔,只是将取下嘴角的烟,闭目将浓浓的烟圈吐出。

  “那么。”

  打开双眸,早就明白一切的爱戟尔只是用着蹩脚的中文祝福道:

  “一路顺风,Mr.斌,Miss.熙。”

  “你也是,事业顺利,爱戟尔。”

  “大展宏图!爱戟尔先生!”

  微笑又幸福的两人,那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声音,甚过所有天籁。

  “那么……”

  从吧台拿走鸭舌帽,穆将其好好地戴在了怡的头上。

  “我们出发吧,怡。”

  轻轻摸着怡的头,穆微笑着说道。

  “恩!”

  响亮,怡也是精神地回复了他。

  再也没有犹豫,也没有任何阻挡梦想的东西,领头的穆推开了眼前沉重的门。

  “呼……”

  彻骨的寒风,此刻却无比清爽。

  耀眼的夕阳,也照亮了被美丽白雪堆砌通往未来的道路。

  “砰——”

  跑车的车门在中枢的控制下自动打开。分别坐好在主副驾驶的穆与怡,同时关上了跑车的车门。

  “怡。”

  再一次,手握方向盘的穆转过头,真挚凝视着怡。

  “我爱你。”

  “……哥哥。”

  用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上的大手,怡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也爱着你,哥哥。”

  十二月二十四日动荡的白天,以在地上空留的车痕画上了句号。

  二十七年前的那天,觉悟的穆,遇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吱呀——”

  此时,就在跑车刚离开的时候,酒吧的门缓缓被拉开。一个身穿酒保服的身影,一步步从酒吧里走了出来。

  闪烁的光屏,显示着“通话中”。

  “你父亲的事情,已经全部处理完了,樟先生。”

  “辛苦你了。”

  “不,一份报酬一份工作,理所当然的事情,樟先生——不。”

  改口,爱戟尔换了一个称呼。

  “该称呼你为樟副帮主才对吧。”

  “那个位置,还不一定是我坐呢。”

  “我认为肯定非你莫属了,熙先生毕竟很注重个人的能力。不过……”

  疑惑,爱戟尔不解地询问。

  “为什么,你要放弃成为立早木帮主的机会呢?”

  “只是吾没有资格罢。”

  用着中文,樟德龙自言自语地说道。

  “没有资、格?”

  重复着樟德龙的中文,爱戟尔当然是没有办法理解。

  “不,没什么。另外,他们两个呢?”

  “嗯?斌先生和熙小姐吗?”

  叼着烟,轻吐一口烟圈,爱戟尔凝视着路边映有夕阳光辉的车痕释怀地笑道:

  “他们已经走了哦。”

  “是吗。”

  穆,剩下之事,尽数交予吾吧。

  抬头,樟凝视着已经停雪的红色天空。

  祝汝幸福,吾的兄弟。

  发自内心,樟感慨地笑了出来。

  于此,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风波,正式画上了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