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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寺庙能想象出的环境也差不多是那个样子,如果再加上清晨这个词来确定时间,那在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应该是更清晰了。

  幽静又充满古画的回廊,枝叶结霜凝珠的树干,清新怡人又醒神的凉风,慢步在这样的地方称之为享受,亦不为过。

  只是很可惜,残酷的现实是将以上美丽的形容词换反。

  回廊因为时间的流逝已显破碎之状,而长期暴晒在烈日下的树木枝叶屈指可数——可却也毫无翠绿之意;空气的糟糕程度更是不应该提及的事情,即使工厂建立在离这里还有些距离的北区,但毕竟河流是从北区的山间流下,无论怎么做也无法阻止此处西区被污染的事实。

  对环境的恶劣,行走在回廊的斌武只能皱皱眉头。

  毕竟自己毫无办法。

  自地球停转以来已经过去了七年,虽说停止自转,但公转却也是仍在进行的。

  可以想象成,从前的一天被拉长至一年。

  太阳东升西落占了半年,而无尽长夜则用去了另外半年的时间。这样极昼极夜的日子变化,会失眠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自己,也再也回不去从前的家了。

  沿着回廊走着,斌武稍微回忆了几年前还不会受地球停转灾害种种影响生活在地下主城区的日子。

  自己的家庭,还建在的时光。

  那样固然是令人怀念,甚至美好地让人感到痛苦的日子,但人终究是活在当下,怀念过去本不该频繁,伤感更是不应有的感情。

  回到现实吧,斌武这么想着,便开始确认今天的日子。

  八月一日。

  是新的一月。

  至于天空上太阳的位置变化便不必去亲眼确认了。五月是太阳刚升起来的日子,如今八月初按从前一天二十四小时来比算的话,八月算是在下午两点至四点时间段的时候。

  也就是,一年最热的一个月。

  肯定会严重影响农田的收成吧……

  “哈……”

  对这件事情感到烦恼的斌武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能帮姐姐多少忙,但自己在工厂的工作也不能耽搁,否则……嗯?

  “哗哗哗……”

  水声。

  虽说阳光暴晒,但四点半左右的时间仍算是清晨。寺的周围并没有河川,此时会有水声那肯定是只有一个可能。

  “哒哒哒!”

  有些急躁地迈步前进,斌武很快便抵达了回廊尽头的大厅。

  “……果然。”

  跨过门槛视线穿过左方一道敞开的大门,斌武一眼便认出在有些漆黑的灶房中劳作的那个身影。

  “啊,是武啊,早安。”

  她转过身,问好的声音如此亲切。

  打理方便的黑马尾,简单朴素的围裙打扮,这样看来似乎是在准备午餐的途中。

  “我早起就算了……”

  对眼前这位女性在这个时间点便开始忙碌表示出强烈的不满,斌武有些生气地谴责道:

  “你

  这么早起来干嘛啊姐姐!”

  斌武的姐姐,名玲。

  以华人的角度来看,斌玲有着比较标致的五官以及苗条的身材。不过,与其说苗条,不如说是艰苦的岁月导致的必然结果吧。但,虽然斌玲显得比较瘦弱,可她勤劳的性格以及无畏艰辛的精神,比起其他女性而言算得上出众,或许也有流着斌家的血脉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就第一印象而言,即使斌玲作为女性的第二性征并非特别风韵,但她纤细的身材与善良天真的性格,必定会让人眼前一亮。

  毕竟,与自己长得像父亲相对,姐姐长得像母亲。不止一次听说母亲的家世与斌家同样显赫,而且母亲容颜之美比喻为明玉也只有谦虚而无夸大之意。继承了母亲玉首的姐姐,其标致的五官更是不用多提。

  不过,对于斌武来说,眼前的姐姐在心中占有着其他人绝对无法理解的重要地位。

  她是无可取代的,最重要的存在。

  斌武深爱自己的姐姐,特别是经历了那次劫难后,斌武对姐姐更加珍惜了。

  不能再让自己的家人受伤了。斌武不止一次地暗中立誓。

  所以,即使自己再繁忙,在工厂或者与伙伴有再多的事情要做,姐姐的事情永远都是排第一。

  而且,斌武对姐姐,并不只是深爱这么简单。

  “总得起来准备早餐的嘛,这里怎么说也有三十几个孩子等着吃饭呢。”

  她,是如此地伟大而不屈。

  或许在客观上,在世界的角度来看,姐姐的所作所为是如此地微不足道。但仅仅是愿意做……不,不仅如此,她还成功做到这点,并且无私努力地奉献,这是如此的伟大。

  这座寺,是姐姐一年前经过万千险阻才申请得到的。

  目的也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是想收容且抚养因战争而失去父母的孩子们罢了。数量也不多,考虑到寺的大小以及农田粮食的收成,最开始也只收留了四十位。

  虽然,中途因为剥削过度的原因,有三分之一的孩子离开了人世。

  但为之奉献的姐姐没有错,她是伟大的,她是正义的,更重要的……

  她告诉了我,即便是如此地绝境,也绝对有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只要是正义……就应该得到伸张。即使这这样的我,也肯定……不,也绝对可以,有资格走上实现正义的道路。无论是当时迷失方向的自己,还是此时已在奋斗的自己,斌武对姐姐的看法都没有丝毫变化。

  所以,当看到姐姐日益消瘦的时候,他便心如刀割。

  “可、可是,即使如此,你也不用不着这么早啊,那些孩子已经——”

  “孩子还是让他们多睡些会比较好哦,武。”

  明白斌武想要说的话,姐姐打断了他。

  “不过,现在佳儿也已经会帮忙做午饭了,这样的时间也不会太久的。所以放心吧,武。”

  “

  姐姐……”

  笑容。

  虽然是疲倦面容下露出了笑容,但,正因为是姐姐的弟弟,武才更能明白。

  姐姐,是真的很开心。

  即使生活很艰苦,但她还是为孩子们的成长感到幸福。

  “……”

  见到这样的姐姐,斌武又能说什么呢?

  明明,我这么做的理由是为了能让你再多睡一会才……

  然而,还没等斌武在内心抱怨完。

  “倒是武你啊。”

  嘟着脸有些不悦,举着手中的锅铲直指斌武下巴的姐姐吐露怨气。

  “你果然是这么早起床了,我猜的一点都没错。”

  “姐、姐姐……”

  酿跄,对不知何时突然走到自己面前的姐姐,斌武有些吃惊,大脑的回路一时没反应过来。

  “早都说了你肯定睡不好,叫你去和孩子们睡一个房间你又不肯听,你到底是想怎么样?”

  “可、可是……我把夜仪移到孩子的房间是——”

  “就算你现在长得比姐姐要高了,那也不代表你学会照顾自己了,武。”

  “……”

  注视着眼下叉腰目瞪的姐姐,斌武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语。狡辩,对于眼前伶牙俐齿的姐姐而言,不过是一次火上浇油的愚蠢行为。

  “总之,今天工作完回来要听姐姐的话和孩子们睡在一起,别认为你现在身材魁梧便是你可以不注重身体的正当理由——”

  只是。

  “姐姐我!”

  刚才被姐姐打断话语的后半段,是斌武无论如何,也想要传达给姐姐的。

  正因是自己的姐姐,斌武才知道,有些话即使姐姐明白……

  “只是想让你也能睡个好觉而已……”

  如果不讲清楚,姐姐是永远不会做的。

  “武……”

  在斌玲的眼中,眼前这个弟弟一直都比她要出色。

  但是,在表达自己心中感情的时候,无论哪一次都是那么地笨拙。

  不过即使如此。

  “你啊,真是个笨蛋弟弟呢。”

  怀抱双手无奈的笑颜,仰视着比自己要高上一个头的弟弟,斌玲踮起了脚。

  “姐姐……”

  “不论怎么说,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轻抚斌武的头,斌玲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过。”

  话锋一转。

  “比起我来,在这样的环境中,你的身体才是更加地脆弱,你明白吗,武?”

  姐姐的表情,变成了担忧。

  而对姐姐担忧的心情,武也不是不明白。

  “那么,例行检查一下,把左手给我看看。”

  “恩。”

  武,缓缓地抬起了左手。而在手背那——

  “喀……喀……喀……”

  轮。

  那是一颗,贯穿了整只手背的金属制转轮。

  对斌武来说,这属于过于高深的科学范畴以内,但基本的知识武还是略知一二的。

  托能转换器,这便是这个轮的术名。

  不过。

  “喀……”

  平静,随着心脏跳动有节奏转动的这颗轮当中,能清晰地看见其中流淌的液体。

  鲜血。

  ……血之轮。

  更多的人,这这么称呼它的。

  只是,对于这颗血轮的知识,斌武能知道的消息也只有这么多了。在国家内部,这本便是秘密研究还不到三十年的东西。血之轮究竟是什么,所谓的托能又是什么,斌武理所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东西。

  唯一清楚的,便是这颗轮,便是自己的生命。

  是暴露在左手的心脏。

  地球停止转动之后,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最明显,也是最危险的,便是环境的剧变。

  失去了磁场保护的地球,完全暴露在太阳辐射之下。

  而停止自转的地球,这里,正持续遭到太阳的暴晒。

  地表温度理应是达到五十度的高温,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人类怎么可能随意地行动。

  可是,轮。

  正因为左手这颗轮在转动,自己便可以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生存。

  自己的生命,正与这颗轮息息相关,硬要说的话……

  生命之轮,这么称呼才是最确切的。

  “虽然说确实是稳定转动,但还是要保证自己充足的休息才行,明白吗,武?”

  “恩。”

  姐姐的担心,是有理由的。

  斌武知道,自己与姐姐左手上的轮相比,有着怎样的区别。

  而自己的身体,与姐姐相比又有怎样的不同。

  ——两年前,那次枪击击碎了左手的血之轮。

  即使那时生活在地下,但血之轮被破坏究竟会对身体造成多大的影响。而且,再者说,往人体植入血之轮就真的完全没有任何副作用吗?

  有的。

  正因自己是斌家人,所以关于血之轮的事情会知道的比任何人都要多一些。

  所以,自己第二次植入血之轮,最直接的影响便是:

  身体,无法完全受到血之轮的保护。

  换句话说,在这样残酷的环境里,自己比那些第一次植入的人而言,更能够感受到环境的恶意。

  但是。

  “我会注意的,姐姐。”

  仅此而已。

  斌武与两年前不同,此时他的身材他的体魄,自然是比其他任何人来得都要结实。

  一方面是为了变强,另一方面,更是为了能抵抗环境的恶劣。

  而知道这点的姐姐,理所当然没有必要再多言。

  “武你啊……”

  只是浅浅的笑容。

  “那么我继续了,武你打算如何?”

  “和往常一样吧,等会会回来吃个早餐。对了,父亲呢,姐姐?”

  “爸爸他好像昨天和别人聊到很晚便没回来了,没和你说吗?”

  “这样啊。”

  只是随意地点点头,斌武仅仅是确认了这个事实。

  “武你啊……就别太勉强自己了。”

  “姐、姐?”

  对姐姐低声道诉的话没听清,斌武有些疑惑。

  “不,没什么,倒是——”

  “小玲姐姐……”

  不过,就在小玲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循声望去,在自己刚跨过的门

  槛那,出现了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的孩子。

  这个孩子我记得是……

  “佳、佳儿?”

  啊,是的,佳儿,想起来。

  眼前,因为那个孩子此时是有些散乱的长发所以没认出来,平时都是扎着双马尾辩的女孩子。

  印象的话,算是比较深刻吧,是一个乖巧可爱,能够帮姐姐不少忙的孩子。

  “嗯……小玲姐姐这么早就起来了,等我一下……我洗漱完也来帮忙……武哥哥!”

  揉着眼睛,像是没有睡醒的佳儿在注意到小玲姐姐旁站着的那个魁梧身影时,像是受惊的兔子般立刻躲到了一旁的门边,小心谨慎地说道:

  “我、我!我等会会来帮小玲姐姐忙的!”

  “哒哒哒……”

  说完,便只能听到她小跑离开的脚步声。

  “……”

  对小孩子的表现,斌武没多大在意。不如说,如果是个小女孩的话会害怕大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哐!”

  “疼!”

  就在斌武想当然的时候,头部收到一记手刀的重击。

  反应过来时,才发现一旁一脸不悦的姐姐,正死死地瞪了过来。

  “姐、姐姐?”

  “说起来,确实差点把这档子事忘记了呢。”

  不知为何此时却露出微笑,但对姐姐了解透彻的斌武自然也知道。

  这绝对是姐姐怒至极致才会流露的笑容。

  因为这笑颜,只有无尽的压力。

  “听说你昨天上课的时候过于严厉把不少女孩子吓哭了呢,有这回事吗,武?”

  姐姐笑着质问道,手刀依然停在武的头上伺机而动。

  “……是,是的。”

  肯定。

  连狡辩的借口都不需要了,此时只有肯定。

  “他们还只是孩子,你如此严厉是想干嘛?”

  “我、我……”

  正因为是孩子,所以才更要严厉。如果儿时都没有培育出坚定的意志,那将来何以成就一番事业?

  回想起自己失去童年后紧随父亲的学习生活,武的脑海里对孩子的教导,只剩下一种方式。

  严格。

  “怎么,是什么?”

  “我错了……姐姐。”

  很明显,自己是不能把这个答案说出来的。此时果断地致歉,才是明智的选择。

  “晤嗯……”

  姐姐仔细打量的目光令斌武有些难受,但此时的斌武也只能忍耐。

  “武,稍微问你一句,你认为现在的孩子需要什么呢?”

  “当然是勿忘国耻,深知祖国辉煌历史并继承下去——”

  “哐!”

  “疼!”

  “错的一塌糊涂,武。”

  再次狠狠敲击武的脑袋,眉头皱的比刚才更深的姐姐再次舞起锅铲,抵着斌武下巴说道:

  “孩子们真正需要的是安详快乐的生活,你莫非忘记了父亲给予你童年的理由了吗?”

  “姐姐……”

  听到姐姐这样一番话语,武低下了头。

  “嘛,你一根筋的脾气也是天生的,本性难移也不怪你。虽然你的那一套也没有不

  对的地方,不过……”

  顿了顿,姐姐无奈地耸耸肩。

  “孩子们此时想要的是有趣的东西,所谓民族的概念,那应该是再大些的青年才能明白的东西,明、白、吗?”

  刻意地强调,姐姐伴随节奏点着武胸膛。

  “是的。”

  被训斥的武只能再次深深地低下头。

  真是的,这傻瓜弟弟……在心中对武一眼便能看透的表现略微感慨的斌玲,注视着眼前呆呆的弟弟,在一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

  “所以啊,武。”

  露出一丝看不穿的诡异笑容,用手肘碰碰斌武的胸膛,姐姐笑道:

  “什么时候才把小双带进门啊,这里的孩子不都挺喜欢她的吗?”

  “什!”

  脸,唰地红成了一片。

  “姐、姐姐!我和双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两个——”

  “是是是,年轻真好啊,武。”

  “都说了不是这样的啊姐姐!”

  恼羞大吼地斌武,其实心理也早清楚,这场与姐姐嘴皮子上的战争。

  早就以失败告终了。

  “嘛,反正你每天早晨去干嘛我也不是不清楚啦,快去快去,我可等不急要多一个妹妹呢,我的好弟弟。”

  “啰、啰嗦啊!”

  受不了姐姐调侃的斌武逃一样朝着大门的方向跑去。

  “记得要和小双一起回来吃早饭啊!武!”

  “姐姐你够了啊!”

  最后一声大喊,忍着如烈火焚身般强烈的羞意,斌武单纯地就像个孩子一样,只顾着一股脑地向离开寺的方向跑去。

  “笨蛋,弟弟……”

  注视着斌武远去的身影,斌玲收回了自己的笑容。

  只剩下,悲伤的神情。

  如果这样能让他稍微开心一点就好了,如果的话……

  斌玲低着头,像是安慰着自己那般在心里告诉着自己。

  实际上,斌玲也知道,无论如何,斌武也肯定会注意到的,今天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八月一日。

  是的,八月一日。

  所以,只要一旦想起这件事,武他……肯定会……

  “哒。”

  一切,正如斌玲所想的那样。

  “吱呀……”

  停下的脚步,被推开的大门。

  此时已经离自己姐姐有些距离的斌武,羞意也如海水退潮,像不存在过那样消失。

  八月一日。

  斌武,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妈妈……”

  抬起头,凝望着尘满苍天的暗黄色天空,斌武眉头紧锁。

  “出发吧。”

  稳了稳自己的姿势,凝视着从自己脚下开始向山那边延伸的破旧大路。

  ——今天,是母亲的忌日。

  斌武咬紧牙关,开始了每日的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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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是,滨陵沦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