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前 十月

  从来都未有过梦想。

  而将来也不会拥有。

  自己为什么会没有这样的东西……曾几何时,有无数次有关梦想的沉思。实际上无非是一些光景的触及之后所诞生的短暂思忖罢。或是从新兵入营之时的宣誓当中,或是从一些记录文案之上的志向,大致上都是见景生情的剧本,而这种思绪结尾却总是迫于现实落得个昙花一现般的下场。好几次都是这样,实际又确实没有时间想这种事。

  与其说没有梦想,确切说是自己没有欲求之物,没有想要成为的人。

  渴望什么,想要保护什么,从来都未有过这样的心情。

  其实也并不是特别渴望这种东西……说实话即使没有这种东西也没有关系。与其在幻想的世界想象自己成为某某某后恶场景,还不如将心思投入到现实进行每一分每一秒的工作会更加实际一些。这样耗费时间的思虑没有意义,而且也更加不允许。

  ……但是,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

  这是不是代表着……这个问题的答案相当重要,正因为很重要所以自己在见到那些的光景之时,潜意识才会提醒、不,是警告自己必须进行这样的思索呢?

  ……不知道。

  与其说不知道……是从来都没有去想过,梦想这样的东西对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

  梦想,是人想要做的事情。对于人而言,是人短暂生命中的指向标,是指明人航行前路的雾中灯塔。

  可是对自己来说,梦想还是必要的东西吗?自己,还需要任何东西来成为自己前进的动力,或是……化成内心的信念?

  不需要。

  又或者说……

  “在此,我郑重宣布。”

  自己,早已经有了必须要做的事情。

  至于前路和信念……那不过是早已经注定的事情。

  从一出生开始……从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开始。或许也因为不曾拥有过童年——那孕育梦想的摇篮时期的缘故。但,如今也可以肯定,即使拥有了那样梦幻般美丽的岁月……

  “对原中尉斌穆同志授予大校军衔,提拔为滨陵军区副军长!”

  我的意志,也绝不会改变。

  抬头挺胸,视野中映入的,只有那一面迎风飘扬的鲜艳旗帜。

  劈开空气的力道,虽未有感动却也感受到肩负使命的沉重,仅仅是手挥前额的军礼,却不自觉用尽了所有力气。

  那是否也说明……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呢?

  不。

  疑问浮现的瞬间,答案也了然于心。

  这,只是责任。

  这,只是我生存的全部理由与意义。

  纵使家父已逝……

  “为华尔中的伟大富强——”

  我。

  “为祖国的繁荣昌盛!”

  亦愿肩扛这使命。

  而立之年继承家父遗志,斌穆成为了滨陵军区的副军长。

  流言蜚语必定不会少,毕竟斌穆是斌家的人,如此占有华尔中地位的家族,会以如此快的速度晋升到如此地位是理所当然。但即便如此,同样谋求此位的人自然会以责怪自身家世为由讽刺依靠家族身份谋得军长之位的斌穆。

  斌穆对此从来都不会有一言半辞,反而是在后来以强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能力逼得所有嘲讽的人无话可说。

  或许通过这件事会认为,斌穆是一位实践主义者,是用事实说话一位脚踏实地的人。

  事实上,完全不是。

  通过努力得到别人的认可也好,通过努力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好……这些为了什么而去奋斗之类范畴内的东西,斌穆从未有过。

  他只是在做正确的事情。

  只是这种所谓正确判断的概念……并不是自己所拥有的东西。

  斌穆并没有童年。

  他大概这么认为,因为失去了孕育梦想的摇篮,所以自己也不存在欲求之物。实际上他也确确实实如同一台机器般不断重复着家父的命令,做着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倒是一台有着感情的机器。

  听到父亲逝世这条噩耗的那天,斌穆根本连忍住泪水的动作都没来得及做,痛哭就这么突然地到来。跪在地上,无力地哽咽,伴随脑海里不断倒带父亲与自己的所有回忆,他就这么悲伤地哭着。

  父亲对于斌穆来说,除了父亲这个身份,更是指明灯。而失去了父亲的斌穆,自己空虚的内心所剩下的东西也仅有父亲所授予的价值观。

  国家便是一切。

  祖国先于所有……甚至先于自己的性命。

  没有童年,连培养属于自我意识的时期都不曾有的斌穆完完整整地接受了父亲所有的价值观。对于他来说,从来都不会从自我角度出发考虑事情,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国家这个先有条件下诞生出来的。

  甚至思绪也是。

  只是,偶尔的偶尔……会为自己的两手空空感到惆怅。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付出那么多努力呢?

  回忆着自己从拥有记忆开始在岁月里留下的痕迹,斌穆并不认为自己哪一步走错了。

  没有童年的他,在开始拥有意识的时候就在书房里开始了自己的人生。而后也并没有进入任何一件学校,在身为教师的母亲教导下授予了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知识。在此后更重要的,是身为将军的父亲教予的一切价值观。

  六岁,斌穆正式开始了学习生涯。

  十二岁,仅仅六年的学习生涯结束,斌穆参军。

  十五岁,斌穆在父亲的提拔下成为了年纪最小的下士。

  二十岁,斌穆晋升为少尉。

  二十五岁,提拔为中尉后,斌穆便申请前往外国进修。

  对这些过往,斌穆其实并不自豪,但他一生走下来留下的光辉,却是所有人都难以望其项背,甚至只能远观。

  实际上斌穆根本不知道,当父亲挖掘出他身上带兵谋略的天赋之时,父亲究竟有多么自豪与感动。或许是没有童年,更应该说是没有想为什么而奋斗的心情,所以即便被父亲所赞扬了,斌穆也只是机械式地按照父亲价值观中的谦虚美德行礼感谢。

  对于斌穆来说,有着这样能力是理所当然的。即便是父亲的夸奖……那更是不可能感动内心分毫。

  父亲,便是父亲。

  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存在,是一位将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一人,更是一位授予自己价值观教予自己如何战斗的恩人。

  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一直这么认为的斌穆,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爱着父亲的。不如说,斌穆连爱是什么感情都不知道,也更别谈何为幸福。

  所以他对梦想这种东西抱有着很复杂的心情。

  过早地接受了残酷现实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抱有梦想行动是多么愚蠢的事情。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便是诞生在战区的孩子们。从一出生开始就几乎是为了战斗而生的他们,如果抱有着自己想要做什么的心情而违背上级命令那结果会如何呢?

  在所谓的为梦想奋斗这个事情的第一步都还没踏出就死在了枪口下,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早早在父亲带领下见识过诸类种种,对斌穆来说,莫提梦想,单纯为了某种理想中的大义献身,更是逗人发笑的戏言。

  正义,那不过是政府为掌控人心而慷慨陈词的荒诞谬言。那不过是为了在关键时候调出一批敢死队而必须使用的伎俩,一个钳制士兵的道具罢了。

  从小就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一事实的斌穆,从来都是把正义当成一个工具。而实际上,在他长大后参军晋升军衔的道路上,他也不止一次地借用正义之名以获得其他同胞的共鸣。

  罪恶感。

  不,这种东西根本就从未存在过。

  因为自己有着能力,因为自己有着力量,所以获得与自身能力相匹配的地位以更加毫无遗留地施展全部的力量,那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正确。

  无比正确。

  是的……无比正确。

  可是。

  斌穆的内心,却总有一道过不去的坎。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其实斌穆自己并不知道,因为一生下来大脑的回路中从来都只有客观判断却从来未有主观意识,所以从没有关注过自身利益的他才会感到矛盾。

  世界上不存在一个不自私的人类。

  因为自私是人类的劣根性。单纯到无比的求生欲,便是最好的体现。

  斌穆只是为自己不存在这种东西而感到烦恼……更确切来说。

  斌穆是因为不存在欲求之物而感到诡异而已。

  只是,如今所有的思绪都在那一刻消失了,在父亲逝世的那一刻,在鲜艳国旗下被授予大校军衔的那一刻。

  自己正一步步接近最理想的位置,还差些许,便可以无须顾虑地大展拳脚。

  父亲已经逝去,而存在于此的我……仅剩为祖国而战这唯一的生存意义。

  这是有着这样能力的我,到死都必须尽的基本责任。

  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而已。

  于是,斌穆抛弃了自己作为人的追求。

  存在于此的,只是一台机械,一台拥有精密计算能力,能判断所有战局的战争机械而已。

  只做正确的事情。

  只做……必须要做的事情。

  这便是斌穆的价值观,从父亲手中继承过来的……

  一份爱国的信念,一份为国捐躯的意志。

  所以在国旗下立下的誓言,那绝对是发自肺腑,不带半点虚假。

  斌穆,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

  “哗哗哗……”

  “啪嗒啪嗒……”

  倾盆而下的大雨,雨水如鼓槌不断地敲打着头顶的伞。

  无言,雨中的斌穆只是将伞放到一边,任由暴雨腐蚀自己的身躯。

  身穿丧服,他一语不发地跪了下来。

  向着眼前的墓碑,紧紧地将头额贴在沾湿的地面。

  “父亲……父亲。”

  他没有哭,也没有流泪。

  没有哽咽,也没有啜泣。

  就这样,斌穆维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好似在沉思……又好似,在回忆着过往。痛苦又严肃的眼神,像是在为父亲逝去感到悲痛的同时,又在道诉自己已经继承了遗志,无须父亲再多担忧。

  “父亲。”

  抬起头,凝视着墓碑上那个教予了自己所有一切的那个男人的名字,只见雨水不断地划过斌穆的眼角,却只能看到他眼神中闪烁的某种意志,以及微微张开似想道诉什么的干枯双唇。

  言表中,有着无法道出的苦涩。

  那是惆怅,那是悲伤,如一件无法看见的透明薄纱,轻轻地又无法分割地披在斌穆身上。

  “啪嗒啪嗒……”

  雨水,顺着脸上爬上的条条皱纹悄然流下。

  但,头上却不再有雨水地落下。

  “起来吧,穆。”

  抬起头,斌穆的双眸映入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一位年迈的老人。

  同样身穿丧服的他仅仅是注视着他满鬓的白发便能深深体会到岁月的残酷,可他如鹰般锐利的眼神以及挺直的胸膛,却又道明他的老当益壮……

  以及身份不凡。

  “煕叔叔。”

  斌穆谨慎小心地唤出他的名字,可悲伤却也无法掩饰。

  “……谢谢。”

  所以迟了半拍,意识到是眼前这位老人替自己撑起伞时,斌穆才立刻起身,并向他深深鞠躬。

  “无须如此多礼,穆。”

  “是。”

  直起身,穆接受了叔叔的好意。但深知叔叔替自己撑伞而自己毫无作为是多么不敬的事情,所以穆没有多说,仅仅是伸手示意,由自己撑伞。

  “不必了,今天……就由我来。”

  可是一反往常,完全没有以长辈姿态对待斌穆的意思,叔叔却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伞柄。

  “叔、叔叔……”

  “……这,是我欠你,以及你们斌家一家人,穆。”

  深吸一口气,好似回想起什么的叔叔,眼神锐利的锋芒也钝化。

  “这是我的错,没有保护好你父亲,这是……我的错。”

  “叔、叔叔……”

  对叔叔此处的刻意强调,深深读懂了他心中的愧意,斌穆无法插一句话。

  那不是身为晚辈的自己能做的事情。

  “……”

  沉默,撑着伞的他,只是将视线定格在眼下的墓碑,轻吟。

  “大哥……”

  “……”

  父亲,是熙叔叔的结拜兄弟。

  他们之间所有的故事,斌穆只听闻父亲亲口道诉了些许。妄下定论未免太过自大,但有一点斌穆是清楚的。

  父亲与熙叔叔,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亲同手足……他们之间几十年兄弟情,这个词完全不足以形容。

  所以,父亲才会宁愿自己牺牲,也要让熙叔叔活下来吧。

  不愿意去回忆自己得知真实事情的经过,斌穆做的只有接受,并尊敬父亲的选择。

  “穆,你还未亲耳听闻你父亲逝世前所道诉的那番话吧?”

  “……”

  “已经、没有遗憾……大哥他,你的父亲在救了我时,那么笑着对我说……哈。”

  忍着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熙深深叹了一口气,眼角闪烁着泪光。

  “找到你的后继者……你的父亲,是这么对我说的。”

  “父亲他……这么说……”

  斌穆低下了头。

  熙叔叔的事情,斌穆是知道的。

  虽然与父亲是拜把子的兄弟,可行走的道路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边。

  如果将军元帅家族的斌家是明,那熙叔叔便是暗的那一边。

  立早木。

  那是一直被历史所掩盖,潜藏在华尔中历史阴暗面的帮派。是在国家政府默认下,存在于法律之外的组织。

  虽然有与黑社会极其类似的地方,但却远远有别于那种东西。

  立早木的教义,便是誓死保卫祖国。

  总会存在政府无法光明正大对付的敌人。当这样的危险潜伏在表所无法触及的里那一面,便需要与危险同存一个位面才能铲除它。

  立早木,便是在那个地方的组织。

  黑暗的地方,不留名地守护。只为了华尔中的繁荣,也从不惜披上所有罪恶。就算最后结局是遭人唾骂,那也未尝不可。

  立早木,便是这样的一个组织。

  只是……熙叔叔的烦恼,却不在这里。

  熙叔叔曾有一位出色的儿子。

  自年幼便继承了熙的聪慧,并且在很小的时候便理解了社会的架构,是一位一出生便具有生存在黑暗世界天赋的少年。

  只可惜,英年早逝。

  或许是天妒英才,身患绝症的他在刚满二十周岁那天便病逝。

  自那以后,熙叔叔便再也没有得到过孩子。并非不想要,但……仅仅是斌穆个人的猜测。

  只是想承认而已。

  这个世界能继承自己位置的人,只有自己已逝的儿子。

  所以也绝不会为了继承自己位置而继续要求妻子生下孩子,那是对自己,更是对儿子的侮辱。

  正是因为这一点,斌穆才格外敬佩熙叔叔,更是将他视为自己的亲叔叔对待。

  而亲自听到自己的叔叔对自己说这么一番话时……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如是道诉,父亲离去前微笑道诉此言的场景,已清晰地在脑海中描绘。

  父亲……如此地肯定了我。

  想到这一点,斌穆闭上了眼睛,忍着快要溢出的泪水。

  这一刻,斌穆总算明白……总算知道。

  自己,是多么深爱着父亲。

  即使那个男人对自己一直是那么严格,纵然……他似永远不满足地那般一味地高要求对待自己。

  他,依然是父亲。

  是培育我教育我……是给予了自己一切,自己最尊重的男人。

  更是。

  最爱的,爸爸。

  所以——

  “我……可能,你会恨我,穆。”

  悲伤,痛苦。

  那是隐藏在熙眼泪中,最能清晰辨认的东西。

  也是……最令斌穆感受到,他与自己父亲那条绝对无法斩断的兄弟情。

  “要恨我,也罢……我直到现在也认为,真正应该活下来——”

  “熙叔,请受我一拜。”

  “……穆、穆。”

  没有等熙明白,穆就已经跪了下来。

  “无需自责,亦无须痛苦。我斌穆尊重家父之意,从此视叔如父。若有半点虚假,天打五雷——”

  “起来……起来啊!穆!”

  “不,熙叔,请接受我的……敬意。”

  再次,穆深深埋下了头。

  “穆……”

  熙,今日已经年近六十。

  对穆……实际上,无须穆如此挑明,他亦会将穆视如己出。

  可此时此刻,穆的意思,熙是清楚的。

  穆,想放弃军长的位置。

  如果是为了圆梦,那么自己……真的能够得到穆这样的人才的话……

  ……不。

  那是不可能的。

  直截了当地否认,熙是绝对不会侮辱自己大哥的儿子。

  “穆……不。”

  半跪而下,以尽武臣之礼,熙闭眼低头。

  “军长,请起身。”

  简单的一言,便如此清楚了当地拒绝了穆的意思。

  “熙、叔叔……”

  “承蒙军长厚爱,吾帮之事,无须军长担忧。”

  再一次怔怔道诉的言辞,更是道明这位老人的决心。

  “所以,虽不合时宜……但依然是祝贺您,恭喜您于今日晋升军长之位。”

  “……”

  已经无需多言。

  熙叔叔心意已决,穆也明白。

  “叔叔……起来吧。”

  “是。”

  立早木,本就是辅佐政府的组织,穆是知道这点的。

  只是……眼前最尊敬的人,却用这条规则束缚了自己与他自己的关系,如是为说明的……

  “……”

  无言注视着自己的熙叔叔,雨中,他的眼神无比清澈犀利。

  ——你,必须继承你父亲遗志。

  ——你,有这个能力与资格。

  ——斌穆。

  没有道诉的语言,已经通过眼神传到了斌穆的心中。

  “……”

  无言,斌穆只是转过头,再度认真凝视着眼前的墓碑。

  ——儿子。

  ——我,一直都为你而自豪。

  ——一直,一直都是。

  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自己出国那天,他所说的话再度在耳边回响。

  “……我,明白了。”

  咬字清晰,在漫长的沉思结束,穆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那是决定继承父亲遗志后,无比坚定的眼神。

  “我知道您仍缺帮手,军长。”

  感受到穆的决意,熙弯下腰,拱手向穆请示。

  “请允许我亲自为您培育最好的辅佐人,军长。”

  熙叔叔……

  实际上,穆根本不愿意眼前的这个叔叔如此地对待自己。

  但是。

  这,算是对叔叔的救赎吧。

  能够替大哥的儿子……我,能做什么事的话……

  想到这里,穆早早便明白了熙叔叔的意思。

  “谢谢你,熙叔叔。”

  对熙叔叔恭敬的态度,穆最终,还是采取了与一开始一样,作为后辈尊重地鞠躬。

  “……”

  真正对不起的人,是我。

  无法受得起眼前穆的恭敬,熙本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时间,总是一转眼就过去。

  而如今的一切……甚至是我都已经。

  “哈……”

  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五十多年人生所产生的回忆在熙的脑海中流窜。

  “熙叔叔。”

  “……知道了。”

  对穆决意采取晚辈的态度,熙已经明白了。

  所以。

  “新官上任,别被三把火累着了。即使你仍未成家,身体依旧是本钱,明白吗?”

  “谨听熙叔教诲。”

  低头,穆陈恳答复。

  “……熙主。”

  此时,一个看似手下的人走到了熙身旁耳语了几句。

  “……”

  没有说话,穆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我明白了。抱歉,穆,这之后……”

  “熙叔请一路小心。”

  “……恩。”

  穆很快便理解了状况,对此熙也只有点点头。

  只是,手中的伞。

  “熙主,请交由吾儿。”

  “熙主。”

  此时,有一位与穆身着同样服饰的男性出现。向熙深深地鞠躬,他表示了自己的敬意。

  “樟……也罢。你也是随穆一同急匆匆赶回来,”

  将手中的伞递给了眼前的男性,熙身后看似这位男性的父亲立刻上千撑起了雨伞。

  “就好好陪一下穆吧。”

  “是,熙主。”

  被称呼为樟的男性恭敬地再度鞠躬,而熙只是与一旁穆的视线进行了最后一次交流。

  “谢谢熙叔,一路慢走。”

  穆深深地鞠躬。

  “穆。”

  注视着穆,熙露出一丝略带歉意,又欣慰的微笑。

  “斌家靠你了。”

  “是!”

  穆,响亮地回答。

  而后,没有再多言,在手下的陪同中,熙转身,在雨下的人群里渐渐远去。

  “……”

  目送着熙叔的离开,穆没有多言。而在他一旁的樟,也只是平静地撑着伞,沉默着。

  “……真是抱歉了,德龙。”

  久久的沉默后,第一个发出声音的是穆。

  “此乃吾心所愿,吾从未有抱怨之意,穆。”

  立刻便明白穆的意思,樟……全名,樟德龙,这位发成长辫眼留刀疤的男人,只是如此说道。

  “我知道……只是,学业……如今成为军长,已经完成任务的我,已不可能再前往诺美学习,而你。”

  “吾已了却所有心愿,此次回程做好觉悟。”

  低头,认真道诉地樟在说完后,便重新抬起了头。

  “吾,当继承家父之位,成二当家。”

  “是吗……”

  对樟的想法,穆能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呢?

  事实上……此次放弃学业,为完成一项重要任务而陪同自己到最后,以至今日回到华尔中的他,作为自己的兄弟,这样已经太过了。

  感到歉意,或者因为父亲逝世这件事耽误了兄弟的前程,是多么自私又过分的事情。

  这样做是不对的,是错误的。

  穆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

  “请无须担心,吾定当尽好责任,以成为二当家……更是为祖国而奋斗。”

  穆,也知道樟德龙的情况。

  他的父亲,便是立早木的二当家。只是虽然是二当家,但他的能力却远远不及熙叔,此时的他仅仅是作为一位有号召力以及见识的人物被留在了熙叔的身旁。而从刚才的几个动作也知道,樟的父亲在熙叔的光辉下,是多么的卑微。

  樟德龙如果励志要成为二当家……其实,他的父亲或许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如此屈尊吧……

  只是穆随意的猜测,对别人家的事情,穆自知没有资格去评头论足。

  “各自都努力吧,德龙。”

  所以,穆只给出了这个答复。

  “是。”

  而樟,也是如此回答。

  “哗啦哗啦……”

  “啪嗒啪嗒……”

  暴雨,依旧在下着。

  听闻父亲逝去消息匆匆赶回国的穆,还没完完全全从时差中调整好自己的身体。再者,还未休息多久便立刻参加的授衔仪式以及主持父亲的葬礼。

  太多的事情,太多的伤痕。

  今年……我是,三十岁。

  而立之年,吗。

  重新确认了自己年龄,斌穆闭上了眼睛。

  已经成为了军长,之后的岁月里……将会是,不断地战斗吧。

  为了能够真正地继承父亲的位置……为了能够真正地达到顶峰。

  成为华尔中的元帅。

  那是自己的责任,斌穆知道。

  职责所在。

  因为有着这方面的能力……因为天生便有着成为将军的天赋,所以选择这条道路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因有天赋而选择的道路,真的能让人幸福吗?

  ……幸福。

  幸福,吗……

  人人都追求的东西,人人都渴望的东西……

  没有童年的斌穆,只是仰望黑蒙蒙的天空。

  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提出这个问题的瞬间,斌穆其实也清楚了。

  自己从来都不渴望这种东西。

  从出生那一刻,从了解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从父亲给予自己一切的那一刻起。

  自己,便是为了战斗而生,为了祖国而生。

  仅仅,只是如此而已——

  “砰!”

  “啪嗒!”

  身后,一阵巨大冲击力。

  不,其实并不巨大,只是对于在沉思的斌穆来说,有些过于吃惊而产生了错觉。

  慌忙踏水稳住身体的重心,在一系列身体自然发射的动作中,斌穆还没有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小、小姐!”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樟。

  小、姐?

  转过头,对于五年未回国的穆来说,国内的人际关系早已快忘的差不多了。所以对樟会如是称呼的人,穆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啊……不、不好意思,雨天路滑撞到您了……实在、在对不起,斌军长。”

  她,身着白色的袍服,

  打着伞,满怀歉意地鞠躬道歉,

  “吾、实是吾之责,穆,真是对不起!”

  “……”

  如果是平时,穆肯定会反问了。

  为什么德龙你也要跟着道歉?这样必然会反问的问题。

  只是,斌穆沉默了。

  是谁?

  不。

  透过挂在伞边缘的雨帘,穆认真地等待着她的抬头。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

  那张脸……不,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是,仿佛从未生活在水中的鱼第一次被雨点触碰一般,那是对穆而言从来未有过的感情。

  “真、真是对不起!斌军长!”

  自己没有说一句话,或许觉得这不对劲,慌张抬起头的她又一次深深鞠躬道歉。

  而在这此的刹那。

  ……眼睛。

  那是双,深邃的黑眸。

  与其他同胞近乎没有任何区别……但是……

  不,不仅仅是眼眸。

  声音,面容,呼吸……还有。

  气息。

  不一样。

  完全没有感受过……这到底是……

  “小姐,熙主已踏上归途了,请尽快。”

  “啊、啊!是,是的!正因、因为如此我,斌军长见谅,为赶上父亲步伐容我先行告退,实在对不起!”

  又一次鞠躬,如是道诉完的她举着伞立刻转身,准备开跑。

  但是。

  “斌、斌军长!”

  她,又一次转身。

  “请一定要振作,我也是……相当喜欢斌叔叔,所以……请一定要撑起斌家!”

  这是最后一次鞠躬。

  雨中,虽然急匆匆,但眼眸中却依然流露悲伤,是那样一副模样。

  眼角,好似泛着泪光。

  “……”

  “啪嗒啪嗒啪嗒……”

  踏水声,渐渐远去。

  而穆却如石像一般,呆呆地目送着她远去。

  直到。

  “穆?”

  直到樟不解的声音传到耳中时,他才醒悟过来。

  “啊……德、德龙。”

  “有何心事,穆?”

  “不……不。”

  有些茫然地否认着樟的担忧,可是茫然之中,又有什么驱使着自己的嘴巴动了起来。

  那种感情,那种心情……

  难道,难道是我……

  “她……她是?”

  “熙主之女。”

  樟如实回答。

  “熙叔的……”

  视野中,斌穆已经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但是,斌穆双眸的焦点,却一直停在了她消失的那一点,就连分毫,也为移动过。

  嘴里,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不断地重复着。

  “她是,熙叔的女儿吗……”

  雨声,很快便把斌穆的声音所淹没。

  只是。

  穆内心的一颗种子,却在雨水的灌溉下开始萌芽。

  那一刻,斌穆对此并不知情。而当一个月后的那一天到来时,他才明白这一刻这颗种子究竟为何物。

  那是,一开始便认为自己绝对不会拥有的东西。

  在一她双眸交汇的那一刻,斌穆其实隐约已经明白了。

  ——他,已经深深爱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