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正确的事情?
从小被灌输的事情,必须遵照父亲的指示,一切听命于长辈,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全部……都不允许。
也,一概不考虑。
这样的大概就正确了吧?不会被任何人责骂,在紧跟父亲出门时其他长辈所投来的羡慕目光,因此而得意一笑的父亲。是啊……是啊,这样的大概,大概……
大概,就算得上是正确的事情吧。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都不考虑自己的事情,只是做着正确的事情,从来不会惹恼任何人,也从来不做错任何一件事。正确的正确的正确的……
只做,正确的事情。
这毫无疑问是对的,不会错的,在最后的最后也听从父亲的命令,然后在最后的最后嫁给他人,曾为妻子后又听从丈夫的命令,以不惹怒丈夫的方式谨慎地生活。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一切,为了不知哪里的帮派,为了……立早木的昌盛,更是为了……
为了祖国吗?
……
是啊。
没有错。
正是这般没有一丝错误的事情,一直这么正确地走下来了。觉得这样没有问题,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样下去就会好。
这样下去……就会好。
好……
……
真的……
真的,就会好吗?
全部的理想抛弃,全部的夙愿抛弃,全部的人生……奉献他人之手。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
是正确的。
真的,是正确的。
打从出生那一刻,人生铁轨已经铺好。那是四面八方都是深渊,仅此一条宛若独木桥般的铁轨。人生的起点便是从无尽的那头开始,再通往无尽的另一边。何时道路会突然断绝,何时会因此坠入深渊之中……更是不能抱怨,更是,随时会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
从一开始就知道。
所以,我就从来没有质疑自己出世,更没有一丝憎恨的意思。
无论是白发苍苍的父亲……还是已经离去的母亲与哥哥,我都爱着。
深深地爱着,爱着这个无法让我得到平凡人幸福的家庭。
虽然有无数的限制,虽然……虽然从列车出发的一瞬间,便奠定了我绝对没有别路可走……唯有成为父亲与其他家族联姻的道具,就算如此。
我,也不会后悔。
拒绝接受这样的事实,那不过是逃避。逃避疼爱自己的父母,逃避自己诞生的家庭,更是逃避……一直以来努力坚持下来的自己。
……但是。
一点点也好……一点点也好。
我……也有想做的事情啊。
虽然很普通……虽然甚至可能会遭到冷眼嘲笑,但是……但是……
仅仅是想看看这个世界,仅仅是一年的自由。普普通通的日子,经历一些普普通通的事情,做着普普通通的工作,与他人普普通通地相遇,经历一场普普通通的恋情……那也是不允许的事情吗?
——当然不允许。
脑海中,回响出声音。
——什、什么嘛!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做!
那是无比稚嫩又天真的童音。
“没有为什么。”
他清晰的声音再一次传入耳中,而倒带的记忆也缓缓将沉睡的画面轻轻唤醒。
“什么没有没有为什么啦!不可能没有为什么!一定会有为什么的!”
“不是为什么,你是在询问‘理由’,是‘答案’吧?”
“啊是的是的!‘理由’什么……不对,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是在多少年前……在多少年前,在自己和他都是孩童时候,某个下午发生在桃花园里的事情吧。
天真无邪的自己每日每夜都被逼迫着做自己不想做的学习茶道用词,那时大概是……七岁还是八岁呢?忘记了。唯一清楚的是,那天哥哥随着爸爸出门了,而有一位非常好的叔叔……是的,斌叔叔来拜访。啊,那个时候是新年拜年的时候吧,与妈妈交流的斌叔叔让我有了多出来的时间玩耍……是的。
和你,和穆哥哥你的玩耍。
“没有为什么。”
遣词用句文化学习所有方面都比我要强不知道多少倍,早早就已经掌握了基础知识的你,摆着一副不耐烦的面孔听着我毫无组织性的话语。无论是过了多久,那副无法忍受皱着眉头的表情,宛若昨日那般……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
“才不是没有为什么!你不可能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书里也有说过‘童年’这个词吧,为什么这么好玩的东西父亲母亲不买给我呢!”
“才不是‘你’,对人要尊称。”
“你又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在一开始进家门的时候我就说了。”
“那不是母亲叫你时候用的名字吗?书里说好朋友之间会叫小名,你又没有告诉我你的小名我怎么叫你。”
“……”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他,肯定相当烦躁吧,被一个小自己五六岁的小妹妹死缠着。而那个时候完全不懂事的我,又从不会体谅别人的感情。
“穆。”
一点也不温柔,一点也没有用心,只是像打发小孩一样的话语。
“我比你大要尊称我哥哥。”
“可是我已经有哥哥了。”
“只要同辈而且比你大的就要叫哥哥。”
“为什么你要在这里钻牛角尖,如果你想我叫你哥哥的话就要让我崇拜你!最基本的基本就是回答我的问题,要不然我才不叫你哥哥呢。”
调皮的自己,倒是抱着胸撇着头说道。
“哈……”
叹着气,不知究竟是经过了怎样的思考,他合起了书本转过身。
“那么,你所谓的崇拜,只要回答你问题就可以了对吧?”
“是的!只要能解决我的‘为什么’,我就认你做哥哥。”
听到他愿意回答问题,自己相当精神地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
“……知道了。怎么说,也答应了阿姨要照顾小孩……”
“哥哥在嘀咕什么?”
“没什么……相对的,你的问题是什么,再问一遍。”
认真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他认真地询问。
“好!我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抬起了手,自己大声地问了出来。
“因为那是不允许的事情。”
而他,也没有一丝犹豫就回答了。
“为什么不允许呢?”
“因为规定上就是这样。”
“什么规定?”
“听从长辈的话,那是理所当然正确的事情。”
理直气壮也带有一丝厌烦,他这么说着。
“可、可是……”
听到这么现实的答案,自己当然不能接受。
“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还算什么自己!”
嘟着嘴大声地说道。
“本来我们就不允许只想着自己。”
“才、才不是只想着自己!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在闲暇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让父亲母亲给我这次机会!”
“不行。”
和父亲母亲一样,他斩钉截铁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冰冷,残酷,没有一点留情。
“那是错误的事情。”
“哪里错了!书里说了,人只有有理想有想做的事情才算得上是人的!要不然……要不然——”
握紧拳头大声喊道:
“要不然我们和提线木偶有什么区别嘛!”
“……”
这次,他没有说话。
作为小孩子的自己,也并未这样不礼貌地举动感到懊悔,只是依旧气红着脸,直直地瞪着他。
“……是啊。”
过了好一会,他才这么说道:
“我们,本来就是提线木偶。”
“怡才不是木偶,怡是人!书里说的事情是正确的事情!”
“那是对普通人来说,正确的事情。”
“普通人……怡不是普通人?”
“不是。”
他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
看着我,他漆黑的双眸间,流过一丝无法捕捉的感情。对这段记忆有着深深印象,现在虽然已经能够明白,但小时候的自己,要理解未免也太过难了。
只是,有一点是清楚的。
“所以不是普通人的怡,是不允许做普通人的事情。”
“想做的事情……想做的事情也是普通人才有的东西吗?”
“……”
他的话语,开始变得奇怪了。
看似在对着我说,实际上……
“最好,是没有这样的东西。”
“怎么会!难道哥哥你就没有吗?”
“当然。”
实际上,沉下脸手放书上的他,话语早就不是对我说的了。
“我,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那是可惜吗?还是痛苦呢?
小时候的自己并没有理解,但是却觉得他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挣扎。而这般挣扎的过程,却具现在他紧皱的眉头。
“哥哥,嘿咻!”
跳起来,看似摸,实则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咳!你,在干什么?”
“妈妈说如果看到人不开心摸摸头就会有好事发生,所我摸了哥哥的头。”
“……”
直直地盯着我,他没有说话。
只是,表情发生了些许变化。
“你认为,我不开心吗?”
“不开心。”
我天真地点点头。
“是嘛……是吗。”
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离开,反而停在了手中书上。
“一直以来,把自己全部抹杀掉继续着这样的事情……所有的一切。”
“哥哥?”
“不,没什么。”
好似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露出了的苦涩笑容。
“说起来,叫我哥哥了?”
“恩,因为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怡不会言而无信。”
我理所当然地回答了。
“这一点上……是啊,算是乖了。”
然后,他伸出了他比我大一倍的手,盖在了我的头上。
“哥哥?”
“嗯?”
“我没有不开心,为什么摸我的头?”
“摸头,也不一定是要不开心,也可以开心的时候摸。”
他,温柔地摸着我的头。
梳顺了我的发丝,用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
“那哥哥很开心了?”
“也不算是。”
“嗯……不懂。”
歪了歪脑袋。
“不懂也是可以理解,毕竟你还没长大。不过……”
手离开了头后,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论是从今还是往后,我们都不会被允许做任何有违长辈意思的事情。”
“……有违,长辈?”
“记住这句话,因为我们的乱来,很有可能导致很大的灾难。”
“灾难……就是那种,很多人受伤的事情吗?”
“啊,是的。”
“……怡,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
“是吧?”
“但是怡也……怡也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
小时的自己,并不懂如何整理作为的客观与主观情绪。唯有的,便是不断地问,不断地问着为什么。
“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嗯,是的!”
“真好啊……真好。”
“嗯?”
“不,没什么。不过,如果真的想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实也是有方法的。”
“真、真的吗!”
此时对眼前愿意与自己交流的他,有了超越自己原本哥哥的感情。或许是因为,原来的哥哥一直嫌我烦,都不怎么与我交流的原因吧。
只是,接下来的那句话。
是的,或许他已经忘记了这段记忆……这段过去,唯一与他有过的这段交集。
但是,我绝对不会。
无论是这段记忆,亦或者是接下来的这句话……
“如果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必须去交涉,然后才能获得。但是要交涉成功,没有筹码是没有办法的。”
“……?”
“简单点,你也听得懂的话,你可以牢牢地记住。”
像是对着我,像是对着自己。
“在没做完应该做的事情之前,”
他,注视着随风飘落的桃花瓣,轻声道诉:
“人是没有资格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我,永远没法忘记。
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即便小时候仍未琢磨透这句话的本意,但是就仅仅这么一句话,就已经成为了动力。
那是与他……与穆哥哥的第一次相遇。
也是无法忘记的,最后一次相遇。
时隔至今已经多少年,已经数也数不清。但至少有一点,正是因为这句话,我便能义无反顾。
所以,我便做正确的事情。
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作为对父母的负责,对身世的负责,对自己的……负责。
而这么的结果,便是在五年前得到了父亲的认可。
——二十六岁那年,我允许你在陪同之下,进行一年的自由活动。
他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
但是他的那句话,却带来了这样的结果。
所谓的感激,已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东西。或许这是自己努力所换来的结果,可是一切如果没有因的话……便不会开始。
那一天,在人生铁轨前行的我,看到了远方不远处,一条新的轨道。
虽然这条铁轨终究会回到原来的路线,但是,仅仅是这么一次短短的自由,已足够弥补了。
我承认自己的一切,所以绝不会否认自己的人生。
身为立早木帮主的女儿,人生早已经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东西。
能够有这么一年的自由时间,是无比地奢侈……更是不能再多奢望的事情。
一切地一切,都为了二十六岁那年。而今天,而作为二十六岁的生日今天,终于被我所等到的时候,就当我在满怀期待等着父亲那番话的时候……
“对不起,女儿。”
“父、父亲……为,为什么,道歉?”
“……斌叔叔逝世的事情,想必,也无需多言了吧?”
我,明白了。
捂着脸痛苦的父亲,支撑着立早木更是支撑着这仅剩两人的家庭的父亲。
接下来要说的话,如此清晰明了。就连最简单地判断或推理,都不需要。
“明天开始,就准备好相亲吧。”
“……”
“对不起了,我的女儿。但是为了立早木,为了帮派的……”
后面的话,听不清楚了。
不,是拒绝去听了。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你,我食言了,女儿。”
唯一能进入耳中,不,那无比刺耳的。
“抱歉。”
是父亲的道歉声。
痛苦地道歉,知道食言的不对,知道与女儿约定的重要,却依旧要打破。
“不要……”
我,理解父亲的感情。
“不要,我不要听……不要听什么道歉对不起……”
但是,当眼泪不断从眼眶涌出来的时候。
“我……我要二十六岁仅仅一年的自由。”
当心中确认自己的梦想将会抹灭的瞬间。
“女儿……体谅下我的感受,我知道这样做很抱歉,对此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所以……”
“我想要的东西就是自由——!”
撕心裂肺的声音,已经无法抑制。
伴随眼泪流下,伴随双肩颤抖,深知正反抗着最爱的父亲,却无法停下的声音。
痛苦不堪。
“我不要对不起……我不要听父亲的对不起!”
最后。
“我只要父亲和我的约定还有短短一年的自由啊!”
无论是父亲,还是我。
“怡!”
“不要叫我的名字!我……我!”
转身就往房间跑,用尽全力地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家中。
“我最恨你了!”
遍体鳞伤。
身也是,心也是。
一直只做正确的事情,这一次却犯了错误。
而且,是绝对不打算放弃的错误。
“为什么……为什么……”
回到房间锁上门,将头死死埋在枕头之中,只能感受到泪水将整个枕面沾湿。
“明明都已经做了该做的事情,为什么还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啊!”
仅仅一年的自由,是多么地奢侈。
而到最后,却也无法得到回报。
成为棋子,成为妻子,成为联姻的道具。
知道这是错误的,知道这是绝对不能做的,背叛父亲的行径。
但是……父亲却背叛了约定。
即使是知道,知道父亲是无可奈何。
事实上,无论是作为帮派之长,亦或位居高官,会为家族事业而牺牲儿女私情那不过理所当然,到哪里都能看到的事情。即使是与父亲有过那样的约定,在残酷的现实下,就算是署名的合同也有令其报废的手段,更何况是口头上的约定。
父亲的做法,没有错。
今年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而其中最严重的,对父亲打击最大的,便是穆哥哥父亲的逝去。会因为这点而察觉到自己生命危险,所以才开始执行寻觅接班人这项重要事务,父亲无论如何,也必须舍身取义。
哪怕是食言,将承诺了五年的约定……亲手撕毁。
即便是这样,虽然十分残忍,但却没有一丝错误,是任谁也无法责备他的。
明明是知道……父亲是无奈的。
可是,可是。
“父亲……原谅女儿的不孝。”
停笔写下了信中的最后一字,怡将信好好放在了桌上。
十二月二十四日清晨,下雪。
漫长的夜晚,太阳仍未显身。
拿起与华文化底蕴十足的房间完全不和的背包,身着洋装白裙,怡走到窗边。
“吱呀……”
打开窗户,怡将绑在一起凝成绳索的床单,从窗口扔了下去。
此时的自己,究竟能去哪里呢?
提好手中的小包,怡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场闹剧。
做出这种事情的自己,是绝对不能原谅的事情。
但是。
“……”
无声,眼角流下泪水。
自己的梦想就这么被抹灭,没有允许自己抱怨哪怕一句,呐喊哪怕一声。
不甘,痛苦,更多的……
是悲伤。
“……爸爸。”
念着从不允许的称呼,怡打开了双眸。
窗外,雪花飘落。
十二月二十四日,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日,冬至。
于今日,自己真正长大一岁。
二十六,早过花信年华。
决定这么做的自己,究竟能逃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
这么大的年龄,周围却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
……想必无论是谁,看到我的的一瞬间便是联系父亲吧。
我,最多也只能逃一天吧……
“……”
更用力地抱紧了背包,怡的脑海中只回响着一句话。
——下个月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玩玩吧。
十几年过去后,哥哥也已经完全变了呢。
想起现在的穆,怡苦笑了出来。
已经放弃拥有梦想,也不再天真地做梦,只做正确的事情。就这点,或许我才应该像哥哥你好好学习吧。
我,是错误的。
我……是错误的呢。
“哥哥。”
抬起头,注视着窗外的飞雪。
“可以的话,真想和你去玩啊,游乐园。”
怡泪颜笑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