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帝都外、帝都内(3)

  也许是她开口太过自然了吧,其中一名狱卒竟然也自然地反问说:

  “拜、拜托什么?”

  其余三位狱卒瞪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怎么还和对方搭话。那名狱卒也是无奈,一脸无辜的样子,但事已至此,他们似乎在经过一阵眼神交流下,稍微听她想说什么。

  这座大狱守卫森严,但长孙凌这一区域,只有寥寥四名狱卒。这是考虑到这座大牢一般用来囚禁达官贵人,为了不想给他们太多压力和产生纠纷,所以牢内的守卫并不算多,但是外面却是一圈又一圈的精锐守卫。

  “我只是来与几位叙叙话、聊一下,不会带他们离开的,你们可以当作没有看见吗?”

  “啊!”

  四人不约而同地愤怒扬声,这是认定自己被戏弄的瞬间。他们似乎也被少女给搞糊涂了,晚了一拍才把长枪架好,大声警告说:

  “混、混帐!这里可是大牢重地,擅闯可是重罪!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唉。”少女相当厌烦的样子。

  她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撩起自己的裙摆伸手进去窸窸窣窣摸索了一番,最终从里面掏出一个瓷瓶。

  四名狱卒紧盯着那瓷瓶,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在黑夜里,他们吞口水的声音格外地震耳。

  “这、这是什么!”

  其中一名狱卒凶狠地逼问,但那表情更像是猎物在森林里遇见猎人时,会摆出的那种虚张声势的威吓。

  少女理都没有理会他们,拔开了瓶塞,把里面的粉末洒在了空中。那四名狱卒大概是察觉到不妙,想要刺出手中的长枪。

  但在那之前,她吐息如兰。

  她轻轻地吹出一口气,弥漫在空中的粉尘瞬间乘着那般吐息扑向四名狱卒。狱卒们吓了一跳,反射性想要捂住口鼻,但还是慢了一步。

  他们猛吸了不少粉末。

  狱卒们不知所措,以为那是毒药,但是已经吸进去了,他们又能如何?药效很快就生效,狱卒们没有出现任何七孔流血之类的中毒征象。

  只见,他们像是困了一样,缓缓低下了脑袋,同时眼睛的神采也在渐渐消逝。

  奇怪的是,狱卒们没有倒下。

  ──是的,他们就这样站住睡着了。

  “曲玲珑的药还算是好使。”

  少女不快地评价了一句,然后转过头来,正准备说话,却见太傅不知为何捂住了眼睛,默默地呢喃着非礼勿视。

  “迂腐。”

  少女烦厌地丢下一词,转而看向魏仪和长孙凌两人。

  “你们倒是大大方方地看着。”

  “有美女在前,不看白不看。”长孙凌抚着山羊胡子,一本正经地如此说道。

  魏仪则只是定定盯着少女瞧,似乎至今都没能回神过来。待少女的视线也会转过去,两人四目交接后,他才终于开口:

  “可……可是‘书姬’白泽?”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那是兴奋导致的。

  “魏家小子,你和你爹一个样子,都那么烦人。”

  少女──白泽认得魏仪,才开口应声就是一句极尽不耐烦的话。好笑的是,她直呼魏仪为魏家小子。虽然长孙凌心中觉得有些不妥,但是他莫名地想笑,差点就笑出声来。

  白泽叹了一口气,又说:

  “哼,你和你爹,整天来书院找我,我不见你们,你们却屡败屡战……好了吧,这下子终于如你所愿了,心中可高兴吗?”

  魏仪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

  那样子怎么看起来就像是终见再见梦中情人一样呢?长孙凌有了奇怪的联想。

  “好了,你还要非礼勿视到什么时候?”

  白泽不理魏仪了,看向了一旁还在捂眼的太傅。华朝风气开放,官员们上上青楼更是常事,长孙凌却是没有想到太傅会如此保守。

  该说是守身如玉吗?

  不,据说是因为太傅有一位悍妇妻子,已经很久没有近过其他女色了,所以他此刻的表现才会如此搞笑吧,长孙凌忍住笑意。

  太傅迟疑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把手掌移开,一边呢喃着该如何向妻子交代,视线没有落向白泽本人。

  “堂堂书姬,怎么可以穿着如此不知羞耻的衣服?”

  “不知羞耻?”

  白姬挑了挑眉毛,打量起自己的打扮来。

  “该遮住的都遮住,那里不知羞耻了?”

  “……肌肤露太多了!”太傅为表强调,特地咬重了肌肤两个字。

  白泽敲了敲嘴巴,啐的一声把视线移开,懒得再理太傅。她的视线再次投向长孙凌和魏仪两人。

  “我今天来不为他事。”

  白泽自顾自地在长孙凌的塌上落座,长孙凌吓了一跳,连忙退开身子。他刚才都碰到白泽手臂的肌肤了。

  “书姬请说。”魏仪用上了敬重的语气。

  “秦穆的事情。”

  丢下这句话,白泽看也不看几人的表情,伸手拿起了那一瓶酒。她就这样把瓶子凑到嘴前,直接用灌的。

  “……近来奔波来奔波去,你们就不能少闹点事吗?”她抱怨了一句。

  “二皇──陛下的事情?”

  “陛下?”

  白泽哼地哂笑一声,不屑地说:

  “没有登基大殿,也没有帝印,把传承都抛诸脑后的人,也配叫陛下吗?”

  “陛下虽然没有登基大殿,也没有帝印,但陛下手掌了龙雀玉玺,也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长孙凌想要提醒白泽,秦穆虽然没有完成一些仪式,但他的皇位依然具有合法性。但是,在他说到一半时,魏仪抬掌打断了他的发言。

  “──书姬不应该会是那种迂腐的人。”

  “嗯……嘛……有利的就拿来用,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白泽平淡无奇地应答。

  魏仪愣了一下,接着笑出声来。

  “哈哈哈,确是如此。”

  “我不是在和你们争论这个问题,因为如果还需要争论,我就不会在这里见到你们,你们也不会沦落至此。”

  魏仪重重地叹息一声,苦笑着说:

  “真不愧是书姬白泽,条理足够清晰。”

  “行了,这个马屁有些太夸张了。”

  白泽有些鄙夷地说,魏仪呆住了,失望的色彩紧接着浮现在他的脸上。这个老人此刻就像初涉爱恋的雏儿,心情随着白泽的一举一动而浮沉。

  “魏家小子,你这步棋是一步烂棋。”

  “烂棋?”

  魏仪反应迟钝,不过终究是学究天下的夫子,没花几秒就反应过来,皱起了眉头。

  “此话何解?”

  “你把自己当成是棋子,想要挑起自己学生们起来反抗、控诉秦穆的不法登基,是吗?”

  “书姬大人果然看穿了这一点了。”

  魏仪叹息一声,这就摆出甘败下风之姿。长孙凌无奈地看着他,想着自家师傅以前虽然宣示着想要和书姬一较长短,但此刻看来根本就粗是如此。

  “你这是步烂棋。”书姬重覆了一次。

  “如何说?”

  “一个可以连登基大殿都不办,就厚着脸皮坐上皇位的人,会基于群众的压力而屈服吗?”

  “……”

  魏仪沉默下来,似有所思。太傅还是没有正眼看白泽,但却是开了口:

  “书姬大人有何高见呢?”

  白泽没有回答,反而向仍在沉思的魏仪投以问题。

  “魏家小子有办法阻止吗?”

  “老师威望甚重,同窗们一旦得知消息,肯定群情汹涌。”

  显然地,长孙凌比起魏仪更有发言权,他当时也是想要维护魏仪才向秦穆求情的了。如果换着是别人,他肯定就不会如此焦急,有失考虑地站出来。

  毕竟,在牢外能办的事比在牢内要多了。

  如此一看,魏仪此举无疑是失策之举。但是,牺牲自己以挑动遍布华朝的学生们奋起反抗,加以指责秦穆这未尝不是一个下策中的上策才是,长孙凌认为这未必没有叫秦穆屈服之机。

  “……一个如此焦急地登上帝位之人,又岂会因为你们的三言两语而有所变卦?秦穆求位心切,好不容易才登上那个帝位,他此刻处于一种极度敏感的状态。在他真正坐稳位置前,任何事情都足以挑动他的神经,否则几位又何会沦落至此?”

  三人顿时哑口无言。

  长孙凌不过是出来替老师说了两句话罢了,就被下了大牢,秦穆的举动说好听点就是权威不可置疑,说难听点就是残暴神经质。

  “哼,当然魏家小子向秦穆那小子吐口水,做出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举动,实为不智,这种就是活该。”

  面对白泽的指责,魏仪苦笑了出来。

  “老朽只是看不下去罢了。”

  “哦──?”白泽却是意味深远地笑了起来,“你们真的只是看不惯秦穆不顾孝道、不顾老祖宗的规矩,强硬地夺下帝位?”

  “自然──”

  不知为何,长孙凌急于回答,但是白泽仅是一个瞟来的眼神,却叫他心虚地闭嘴。

  他真的是只因为秦穆有些事情没有做,所以才会反感他的登基吗?

  还是说──

  “你们本来就觉得秦穆登基无益于华朝,无益于世人?”

  白泽的质问极为尖锐。

  几人都瞪大了眼睛,先后倒抽一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像是遭到冻结一样。他们的心神极为动摇,就连眼眸都在晃动不已。

  是的,秦穆。

  秦煜迟迟没有将秦穆立为太子,可以猜想是因为这位二皇子虽然一直展现出极想得到帝位的野心,却没有相应的才德。他或许善于经营党派,可这却无法遮掩他能力的缺失,以及气度的缺失。

  秦煜其实一直都在等另外几名无势皇子的长大。

  但是,他没能等到那个时候就猝然架崩。

  另一方面,秦煜的儿子里却有几名是无故病死或是夭折的。其中有传言指是二皇子下的手,但一直都没有那方面的真相显露。

  其中有一点值得深思的就是,哪怕秦穆不受秦煜的喜爱,但是他的母亲却一直受宠,已经是贵妃之位了。

  在宫内母子永远都是共荣共辱一体的。

  所以,谁都无法断定秦煜的心思,究竟是否喜爱秦穆的本人,也是因为秦煜的态度未明,于是很多人都不敢站出来指责秦穆。

  尽管如此,有一点是不需要置疑的,那就是:

  秦穆无才无德。

  一个无才无德登基在群臣们无力的时代里,这对于华朝而言是一场大灾难。哪怕三国联合大军被击退了一半,但华朝绝非是无敌的。秦煜虽然执着于武家,常有错误的决定,但他有着一条底线在。秦煜本来就是有能之人,只要他能够坚守底线,华朝就能屹立不倒。

  但是,秦穆就算有底线,他也未必有坚守的能力。

  这才是长孙凌,甚至于魏仪最为担心的一点。他们其实心里早就有数,但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是因为一旦承认,他们就会被挂上谋反的罪名。

  而替他们挂上这罪名的并非是旁人,往往会是他们自己。

  是的,身处这个时代的朝臣们,皇权思想早就深入骨髓,尤其是魏仪这种夫子,更是将此视为最重要的一种素养。

  所以,白泽要做的就是种下种子。

  “我言尽于此。”白泽俐落地起身,拿起了自己的灯笼。

  本来仍陷于沉思的三人,诧异地看着白泽。他们摆明是没有想到白泽特地前来就是说这么几句话,他们本以为白泽会说更多、做得更多。

  “怎么,期望我救你们出去?”

  白泽嗤笑一声,“该救的时候会救,但现在不是时候。说起来,魏家小子已经帮我解决了最难办的问题,接着一切顺其自然即可。”

  “书姬姑娘不是来说服我们的?”魏仪忍不住问道。

  “说服什么?”

  白泽这是明知故问,她脸上的笑容把这一点告诉了在场的人。魏仪几度犹言又止,那个字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样,卡在他的喉间怎么都吐不出来。

  “怎么看端看你们自己,但有些事情你们抵抗不了,而把你们带进如此死地的,往往都是你们自己。”

  这句话重重地掷在了地上。

  白泽没有其他多余的言语和等待,再次前倾手的灯笼,穿过牢狱的墙壁消失在这座守卫森严的牢中。

  唯有弥漫在牢里的淡淡檀香气,证明白泽曾于此处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