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曾为信仰(3)

  距离宫家被封,宁王和宫靖入狱已经四天过去。

  一如所料的,是秦穆的行动之迅速。原本该花上至少一个月审理的宁王和宫靖谋反一事,由于秦穆伪造皇帝制仪,以及宁王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袭击举动,使到这个审理时间大幅缩短,在礼部尚书以及阶、吴两位国公主导下,竟然只花了三天就审理完毕。

  宁王和宫靖被判斩刑。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而秦穆这次处死宁王,也以一个快字走完了程序,为两人铺出一条死路。

  而行刑时间就定在了判决的第二天,亦即是今天。

  是的,秦穆的行动很快,快得惊人,快得所有人都无法有足够时间反应,作出任何行动。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虽说坊间或是朝堂上都有觉得不妥的声音,但都给秦穆给压了下来。一位君王愿意承住无比的压力,一意孤行,不理舆论,秦穆已经有了自己落头一个暴君名头的准备。

  他已经等得太久了,不愿意再慢慢对付那些不安稳要素,他为此愿意背负一切骂名,不择任何手段。是的,不知不觉间,朝廷已经成为了一片乌烟瘴气之地,饶是秦穆如此不守规矩,任意肆为,朝臣们都没有起到任何牵制作用。

  而这些都是秦煜所造成的。

  为了对付武家,排除众议,并且集中权力的后果,就是导致朝臣们的牵制能力无法生效,而这些大臣们都只想着如此保全自己和手中的权力,根本没有人起来反抗秦穆。

  虽然有一些大臣站了出来,但是他们只是少数,而且秦穆又强硬地作出处置,最后这种反抗的声音也消散于无。

  嗯,华朝的朝廷已经腐朽了,腐朽到了骨子去。

  “失去功能的朝堂,就如一截枯木,必须要以大火焚烧,再重新裁种,树才能再次参天。”

  这是秦时雨的原话。

  她之所以会决定把秦穆自位置上拉下来,决定谋反,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考虑到这个朝堂的问题吧。她想要把这个朝堂纠正过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唯有破而后立,再另选贤能才有机会再让朝堂焕发生机。

  然后,要毁掉一切,也得保有种子,否则就无法破而后入。

  为此她们不得不再以身涉险──

  那恰逢是华朝帝都一年一度的“市集”开市之日。

  为了促进商业的发展,在百之以前,朝廷在帝都开展第一个“市集”,这个“市集”邀请了华朝各地,甚至是他国的大商人在“帝都”开设临时商店展出、贩卖商品,而又有不少旅行商人慕名而来凑热闹,试图购入一些珍稀货品,或是期待手中货品的脱手。只要提前申请,就算是百姓也能在帝都皇宫前那片大广场前摆一个小小的商摊。

  嗯,与其说是市集,更像是一场大型的商品展会吧。

  由于第一届“市集”的成功,这个传统留了下来,变成了一年举办一次,有如祭典。而今年就算才经历了战事以及皇帝驾崩一事,帝都的市集也依然按例举行。

  这其实是非常奇怪的。

  但商人们没有收到“市集”取消的通知,还是得怀着“该不会只是没有通知吧?”这样的忐忑不安的心情进入帝都。

  “市集”果然没有举办。

  那场地成了刑场。

  要处刑之人是名震天下的宁王秦炬,以及镇北大将军宫靖。百姓们一听便是一阵哗然,就算市集被取消了,他们也顾不上了。甚至连怨言都顾不上发出,全部都往广场涌去。

  还没有到行刑时间,广场的人潮已是汹涌到极点。

  百姓们人头涌涌地把广场涌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地圈住了那占地不广的刑场。远远看去,那刑场就像是洪水中摇摇欲垂的那一叶小舟,随时都会被洪水所淹没。

  不过,这次朝廷可是相当慎重其事,除了包围住刑场,全副武装的禁军外,四周还布置了机关兵器,无数镇国卫潜身于人群和周遭的建筑之中,把刑场守了个滴水不漏。

  那些守备力量冷眼看着眼前来凑热闹的百姓们。

  也有过来抗议的人,说秦穆才登基就要处死两位大功臣是残暴之举,但是更多人只是把不满藏于心里,因为审讯机关已经下了判决,说是证据确凿。

  而且,据说宁王当着无数大臣试图刺杀秦穆,伤了他的左手。

  人们虽然无法完全相信这个事实,但是铁证如山,而且又有群臣作证。哪怕一声名声良好的大臣,都肯定了宁王刺杀秦穆一事,百姓们就算想要作出有力的质疑也无从质疑起。

  同样地,他们也无法印证这事情。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能相信朝廷的判断,相信大臣们的权威。

  “你说,宁王殿下真的造反了吗?”

  年轻的妇人极力地踮着脚,拚命想要看见刑场。就算她身在比较前排的地方,那些人高马壮的士兵们所围成的人墙,依然对她的视野造成很大的影响。

  “天知道?”

  男人拽了拽自己妻子的手袖,“别跳了,枪打出头鸟。”

  “可是,夫君你以前曾经效力于宁王麾下吧?”

  “是这样没错。”已经三十出头的男人叹息着说,“我至今无法相信宁王殿下会造反……在北域的时候,他是位仁德的主人,深爱百姓,也深爱麾子之君,甚至会为一位毫无地位的农民翻案……实在很难想像,他会举兵造反。”

  “但是,他当众伤了陛下啊!”尚年轻的妻子仍未摆脱少女时代的天真,眨巴着眼睛,“这应该假不了吧。”

  “我不知道。”男人看着眼前的禁军,动也不动。他的视线从人们的狭缝间穿过去,落在那临时架起来的木制刑场平台上,“大臣们不至于串供陷害宁王。陛下才刚登基,应该没有那种掌控力才对。”

  “那么,殿下不是被冤枉的?”

  肯定不是!男人猛地转头看向自己妻子,极力地想要吐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但是事实又摆在眼前,他最终只能张嘴无言。

  他牵起自己妻子的手,用力握紧,彷佛想从中获得力量一样。

  妻子察觉到丈夫心中的纠结、郁闷以及淡淡的绝望,闭上了嘴巴,不再说任何一句话,不再因为自己的好奇而轻易询问一些可能令丈夫更为烦恼、痛苦的问题。

  她只是回握丈夫的手,给予对方所渴求的力量。

  “如果……”妻子沉不住气,因为她看见自家丈夫悲伤满载的脸,“如果宁王殿下真的是冤枉的话,夫君──”

  “我就算舍了这条性命,也要保护好殿下!”

  男人斩钉截铁地脱口而出。

  这是他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产生于内心深处的唯一答案。

  看着自家丈夫坚毅的神色,妇人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位在北域的村庄。正是眼前的男人浑身沐浴着血,跟随着宁王全歼那时肆虐着村落的北国兵,正是他把自己从快要被侮辱的边缘救下来。

  “我觉得,殿下一定是冤枉的。”

  男人闻言一愣,转过头去,看见了一张笑脸。

  “就算是真的,宁王殿下也比秦穆要好上许多吧?我可是听说,陛下的品行不端,而且──”

  “不要说了。”

  男人捂住了自己妻子的嘴巴,把她护在怀里。他心感动,因为妻子愿意支持自己想要支持的人。

  他也不相信宁王会反叛,就算宁王真的有那个意思,他也会站在他那边去。

  只是他已经有了家室,有了怀中的妻子,他不能随便舍弃自己的性命,现在就拿起武器冲进去,解救自己曾经的上司──曾侍奉的主君。

  他们不知道的是,背后有人听见了两人的说话。

  披上了长长的麻布披风,少女头戴了斗笠,站在了那对夫妻的后头。夫妻所拽出的阴影把她笼罩住,也因此她看起来极不起眼。

  但偏偏就是如此一个不起眼的人,却是被朝廷所通缉的重犯──宫天晴。

  她的身旁,站着同样打扮的水云儿。

  “宫妹妹,看来宁王殿下和宫将军民望众高呐……”水云儿小声说着。

  宫天晴轻嗯了一声,藏在斗笠阴影下的脸上勾勒起一丝欣慰以及自豪的笑容。

  两人没有更多的交流。

  她们混在人群之中,见机行事,北冥有鱼这一位负责救人的主力则藏身在一旁的建筑之中,所以她们需要尽可能不引起禁军们的注意。

  但可以料到的是,秦穆不可能没有任何警戒。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迎,距离行刑的时间也终于越来越近。等待的时间显得漫长,宫天晴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一身汗。

  “宫妹妹,冷静一点。”

  水云儿握住宫天晴的手鼓厉着她。

  宫天晴无言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然后,终于来了。

  那一队人马从右边缓缓步至,数百禁军士兵拥护着那两个载有木笼的板车缓缓往这边靠近。两个笼子里,秦炬和宫靖两人被加了重重枷锁囚于其中。两人不再穿着华贵的衣服,身上现在都是那素白的囚服。

  真是嘲讽。

  明明囚服和丧服都是素白之色,也是两人本应穿上的色彩,但是由丧服变成囚服,却导致两人处境完全的不同。

  “爷爷……”

  宫天晴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不过,宫靖没有她想像中落魄,毕竟囚在牢中的日子不长,而且又是那个着名不会对虐待囚犯的大牢。

  “宫妹妹,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宫天晴才下意识地踏出一步,水云儿便抓住了她的手腕,对她摇了摇头。宫天晴回望过来,紧咬着唇。

  她也明白此刻不是最好动手的时机。

  押送囚犯的队伍缓步前行,一脚如一鼓声,敲在人们的耳膜上。人们沉默地看着囚车的两人,有些默默垂起了泪来。曾几何时,他们还身在北域为国奋战,但只是一个转眼,却落得如此下场。

  无论他们是否罪有该得,落在人们的眼中依然苍凉悲伤。

  比起深居于宫中的君王,百姓们更喜欢宁王以及宫靖。因为他们是切切实实奔驰于战场之中,以杀戮守护着华朝的上下。

  他们可是华朝的守护神啊!

  感情到了某个临界,终于有人忍不住试图冲击禁军的防线。

  “宁王殿下!”有人如此大喊。

  “重审!我们不信!”有人如此宣示。

  “宫将军三代忠良,怎么可能会谋反!请陛下重审!”有人如此请求。

  “昏君!”更甚有人破口大骂。

  只要混杂在人群的喊声之中,大概就能够生起勇气吧。所谓的罪不责众,在这种混乱之中,一些人终能够吐露自己的心声。

  “退下去!退下去!冲击刑场是死罪!”

  禁军们抵抗着民众们的冲击,同时大声警告。

  没有人听他们的。

  或是,已经有所行动的人没有听从警告。

  人群里不缺那些有人望有地位的人,他们在百姓里有着不少的威严,在他们的带头下,更多百姓试图冲击那防线。

  ──终于,有人成功突破防线,冲向那两辆囚车。

  迎接他们的不是宁王或是宫靖的感激。

  迎接他们的,是死亡。

  不见任何痕迹,也不见任何人影,冲在最前的几人脖子上突然浮现数道血痕。他们的脑袋高高抛了起来,像是被踢起的瓜一样,咚咚地落在地上。

  那些脑袋上的眼珠连惊愕的色彩都没有。

  在鲜血喷洒之间,那些人甚至连自己的死亡都无法察尸,几具无头尸体就这样倒在了地上。

  这些尸体比起禁军的言语更有力,人们吓得尖叫出声,屏住呼吸,纷纷往后退去。有些人直接狼狈而逃,想要逃离突如其来的死亡。

  是的,那些禁军的警告可不只是说说,而是确确实实的严厉警告。

  看见带头的人倒在了地上,那些跟随的人吓得坐倒在地上,然后被禁军架起押了下去。他们冲击了刑场,事后就得付上代价。

  “那是……”

  水云儿也看见那光景,一脸震惊。

  除了意想不到朝廷的行动会如此俐落狠心之外,她也没有见着究竟是何人斩去那些人的脑袋。她本来还想利用民众冲击防线的机会。

  一旁的宫天晴更显不安。

  等到看见黑色的羽毛缓缓飘落在刑场之上,水云儿却若有所觉。她眯起眼睛,往羽毛掉落之处看去,不一会儿眼珠便映出那漆黑的身影。

  看不见的丝线如网般网在刑场上空,夜鸦优雅地坐在了丝网的中央,翘起了修长的腿足来,也不怕自己是否春光乍泄。

  “……‘虐杀姬’。”

  水云儿声音苦闷地念出对方的名字。

  已经不用再深究了,刚才如此残忍削掉那几人脑袋的罪魁祸首除了那高坐在刑场上,一脸有趣地看着底下人们的夜鸦外,还能有其他人吗?

  但不管如何,她的出现依然超出水云儿和宫天晴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