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林阴里唯雾(1)

  附近河川的声音不断。

  庐山地界,群山围绕中,那一群墨色的建筑黯淡无光,无论白昼和黑夜,它们都像是一道剪影似的屹立,没有应有的生气。

  如果通往这里的数条道路上,留有深刻、崭新而密集的车辕痕迹,附近的村民们肯定会觉得这里就是一片死地。

  谁叫这占地广大,林立的建筑像极一块又一块的墓碑呢?

  最初,附近的人们看见墨色的建筑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形,建成用时仅不到一年时,他们真的以为有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在这里建起一堆大型的墓碑。

  那建成的速度太快了,而且建筑的外观又颇为奇特、超前,带着一种生物不具有的无机质感,而且设计又方方正正的,真的不像是华朝该有的建筑物。

  而当那裙身穿黑袍,带着面具的人们来到附近村落、城镇,寻找商人购买各式各样的物品时,平民百姓们更一度将他们喻为阴间鬼兵,并敬而远之。

  那些商人也不例外。

  但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当那些黑袍人把真银白银放在民众之前,他们还是愿意交易。那可都是真的钱,谁管花钱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呢?尤其是商人们,他们不仅承包了那群人的日常用品和食物,更是帮他们穿针引线,作为中介从中取利。

  那群黑袍人倒不介意,商人们的行径,只要价钱合理,而且办得成事,他们都愿意花钱。

  如此,几年下来,附近的民众反而都把这些黑袍人当成是贵人。

  那名为“墨曜殿”的建筑群驻足后,在通商交易之间,带动了附近的经济,也引来了很多商人和他们交易,这个名不经传的地方也收获了丰厚的资金,人们也过上了比以前要好上许多的日子。

  民众后来才知道建立起这个建筑群的人,就是坊间流传已久的墨家机关师。

  他们知道机关师就是钻研、制作机关兵器贩卖时,一度心忧会不会被朝廷盯上,但日子久了,朝廷也没有动静,官府甚至默默支持墨家,他们才放下这样子的忧虑。

  有言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紧靠着墨曜殿,附近的人们主要维生的项目也渐渐改变,变成了以金属为主的经营项目,而墨曜殿也乐于外判一些简单项目给村民们来做,久而久之这山下的小地方就变成了以铸造为主的基地。

  原本墨家机关师不主张将机关技术──就算简单至金属的筛选方法也不会外传──而促成墨曜殿现有和外界合作机制的,不是旁人,正是继承了墨未央衣钵的墨乐乐。

  直至墨未央身死之后,墨乐乐才明白当初她师匠弄昏自己时,对自己干了些什么。他把自己的灵性中枢转移到墨乐乐身上,使她能够不再依靠主人的灵气供给,能够独立的活动并存在于世。

  从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械鬼。

  墨未央的死对她打击很大,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都只陷在复仇的思想之中。

  但就在她迷失方向前,她想起过墨未央对黑猫的评价:迷失在黑暗之中,忘记了先人的寄托,她早晚有一天会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亡父。

  正正是这句话,将墨乐乐在不惜一切都要对雪麒麟报仇的路上拉了回来。

  她想,原本就是立场问题,要怪就怪天地之大竟然容不下墨武两家吧!而且当时雪麒麟行踪不明,墨乐乐也一厢情愿当她已死──这样会好过一点──最终仇恨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化。

  其中有一点不得不提,就是她投入到墨家的事业里,转移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所以才得稍微放下那段本应深刻无解的仇恨。

  嗯,她重新振作起来,继承了墨未央想要振兴墨家的理念,投身于墨家的扩展事业之中。墨未央曾说过,朝廷想要培养墨家对抗武家,墨乐乐便知道朝廷会默许墨家在不会危害朝廷统治力的程度下发展。

  但墨乐乐并没有和武家真正冲突起来。

  因为她知道,那虽然顺了朝廷的意思,却对墨家百害而无一利。武家虽然忌讳墨家,却不至于主动挑起全面冲突,因为武家现今的领导人们很清楚,和墨家产生冲突,只会有利于“天之子”,这甚至对于大众而言,甚至整个华朝局势来说,恐怕都是无利的。

  武家既然有克制,墨乐乐也乐见其事。

  于是,双方在各自的默契下,安然发展了四年之久。墨家和各大商号合作,建立大量工坊,不在只生产机关兵器,也生产便于民利于民的各种工具,渐渐在华朝坊间打下名为“民心”的基础。

  但朝廷终究会意识到这个走势──“天之子”终究不愿见到这样子的局势。

  如果不是秦时雨一直在背后周旋,恐怕墨乐乐早就承受来自朝廷的某种压力了。她不知道秦时雨使了什么法子,但是她知道了秦时雨心目中有另一张不同于天之子的蓝图。

  而她更认同秦时雨的想法。

  双方有了合作意愿后,一切都好说,墨家能够发展到这程度,也少不了秦时雨在背后的穿针引线。

  随着墨家的日益发展,墨乐乐也越来越忙了。

  要知道现在的墨家比以前墨未央掌管时可是状大了不小。

  不过,忙里也需偷闲,再忙碌也有终结之时──

  月到正史时,墨乐乐终于了一天的工作,拖着那一具彷佛永远不会疲倦的躯体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之中。她的院子也是以墨色为主调,点缀着些许金色,但设计却不像旁边方方正正的建筑,而是彷照着水边小筑的一座小楼。

  走在两边种有常春树木的石块小道上,墨乐乐叹了口气。

  身体虽然不会累,但是精神却会累,她一个人承受了太多了,可是为了实现她师匠的心愿,她不得不继续努力。

  偶尔在想,那真的有意义吗?自己已经失去了至亲的人,那么怀抱着他的梦想活下去,真的有意义吗?墨乐乐不知道,但除此之外,她又有什么可以做的呢?只能先走着了。

  就着附近自燃的灯火前行,到了远远看见自己房间时,那一名少女已经在外面等候着她的归来。

  “喜雀,我不是让你不用出来等我的吗?”

  停步在那名身穿侍女服的少女前,墨乐乐皱着眉头说。那名为喜雀的少女像是受惊的兔子般,身体稍微抖了抖,接着才目露忐忑地抬起脑袋。

  “可是,主人你辛苦了一整天,我只是在这里等等你,并不是什么苦差事……而且,有人等着,多多少少都能开心一些才对……”

  尽管语气微弱,但少女仍然坚强地向自己主人诉着说心声。

  墨乐乐陷于无言。

  眼前的少女是一名孤儿。

  父母被山贼杀死,她又身中了一刀,已经濒临死亡。路过的墨乐乐救了她,再次赋予她全新的生命。

  怎么赋予?墨家的械鬼技术自然有那个能力。

  于是,墨乐乐也拥有自己的械鬼,沿用着少女本身的名字,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侍候。

  万物流转,永不止息。

  四年之前,墨乐乐又何曾想到自己也会拥有械鬼的一天呢?不,她是没想到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人。

  “天气冷,对你的身体不好。”

  思来想去,墨乐乐只想到这么一句劝说话。她很久没有关心过别人了,就算对喜雀有时也不问不闻,因为四年过去,她还是没法完全适应崭新的身份。

  “喜雀已经不会再病倒了。”喜雀强笑着说,“喜雀已经不是人,不会病的。”

  “……”

  墨乐乐也有些伤感。

  她想了想,才说:“我也曾经不是人。”

  说完,她不理会极力地瞪大了眼眸的喜雀,径自地越过她,推开房门走进里头。里头的机关一感应到有人进入,便自动点燃起灯火,刹那之间就驱散了房暗的黑暗。

  但它再如何光明,却驱散不了墨乐乐因思念墨未央而生的落寞。

  当初会救喜雀,除了想起墨未央向自己伸手的那一个瞬间外,大概还有想对方来排解自己孤独之情混杂在内吧。

  墨乐乐没有理清这一份感情的打算,因为那会耗费大量心神。

  与此同时,正因为搞不清楚,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喜雀的存在。可是往往有些事情,不用特地搞清楚,墨乐乐渐渐地也变得会关心喜雀了。

  只能说,有些感自然而生,没有理由,也不用特地孕育,来自于朝夕相对。

  嗯,日久生情。

  “主人,你刚才说的是……”

  在桌子前坐下半晌,喜雀才慌慌张张自房外快步走进来。一边如此问着,她走到一半惊觉还没有关门,又转身折返回去将门关好。

  “我也曾经是械鬼。”墨乐乐想起了墨未央了,一对眸子泛着不定的涟漪。

  “这……!”

  喜雀很是惊讶,遮住嘴巴。她甚至尖叫出声,但看见墨乐乐皱着眉头,又连忙忍住。

  “……主人,你也是械鬼,可械鬼不是不能再有械鬼吗?”

  喜雀一直住在墨乐乐的院子里,几乎没有多接触机关术的事情。是的,她像是被圈养一样。

  “械鬼自然是不能再拥有械鬼,但是……当械鬼变成人时,就另当别论了。”

  人可以是机关师,而机关师可以制作并拥有械鬼,这种程度的事情,喜雀还是懂的。

  她不懂的是,械鬼怎么才能变成人呢?

  如果真的可以,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可以再次成为一个人呢?喜雀更关注于这一点。

  “你先坐下来。”

  墨乐乐没有立即回答,似是看不见喜雀脸上的焦急。

  “我知道了。”喜雀立即在墨乐乐对面坐下,竟然忘记了自己要为墨乐乐奉上茶水一事。

  墨乐乐却不介意。

  她打开桌面上的壶子,看见里面还有水,便按动一个按钮。那壶子底部的盆瞬间亮起灵性回路的光辉,壶子里的水也开始无声无息地被加热。

  这个壶子就是所谓便于民利于民的工具。

  “我确实曾经是械鬼,我的师匠是前任神匠,他叫墨未央,你应该听说过才对。”

  墨乐乐思考了片刻该从何谈起,而得出的结果却是如此。

  “我知道,我听说墨未央是很伟大的人。”

  喜雀点头肯定,但眼眸里满是茫然。她未接触过墨未央,也只听说过很少有关于他的事情。

  “我以前是他的械鬼。”

  “什么……!”喜雀又大吃了一惊,“主人不是墨未央神匠的徒弟吗?”

  “都是。”

  墨乐乐简短地回答,脑海里浮现起墨未央的脸容。那个曾经救过自己,陪伴了自己很长一段岁月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每每忆起故人,她都会有想哭的冲动。

  但是,她不想哭,不想真的哭出来。

  “我能够成为人,都是靠着他的恩惠。”墨乐乐带着悲伤地说,“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但是那代价一定很深重……他是如此爱着我的。”

  “……”

  喜雀陷入沉默,表情也不禁悲伤起来。

  有被墨乐乐感染的原因,也有得出“要再次成为一个人绝不容易”这一话里之意的缘由。

  “喜雀,如果有一天,我拥有那个能力,我会让你再次成为一个人。”

  墨乐乐毫不犹豫地说,她曾为械鬼,知道械鬼的悲哀,如果没有墨未央,她可能早就活不下来了。

  “如果真有那一天,那意味着我们要分开了吗?”

  但面对墨乐乐的承诺,喜雀不知怎么就问出这一句话。

  下一秒,喜雀诧异地眨眨眼睛,也惊讶于自己怎么会问出那一句话。那句话是下意识问出来的。

  “……或许吧。”

  墨乐乐哑了很久,最终只能叹息。

  “那……”喜雀垂下眸子,“我不要。”

  “你不要?”

  换成墨乐乐吃惊了,喜雀刚才是表现得如此期待的。

  “就算可以再次成为一个人,但是失去了主人你……我就变得孤独一人了。”

  比起成为一个人,却要再次变得孤身一人,喜雀更想继续当械鬼,有墨乐乐陪在身边。

  明白这一点,墨乐乐再次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