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宅(三)

  一个时辰前。

  早在鬼物出现之前,偌大的宅院便已是一片死寂。

  在死亡的威胁下,便不再有什么身份高低的区别,镖局也好,赵府的下人也好,都四散而去。

  往日里众星捧月的赵玉儿,如今却是无人愿意为她停留片刻,除了那位她并不喜欢的“兄长”。

  宅院极大,如同真有活人曾在此处生活过一般,各种物件,各种房间,一应俱全。

  赵公子带着赵玉儿先去了柴房,那柴房外边堆放着厚厚的柴垛,赵公子本想让赵玉儿藏进那厚厚的柴跺中,却发现已经有两个下人,藏在了柴垛深处。

  赵玉儿虽然对鬼物害怕到了极点,但一碰到那几个下人时,便立即挺直了腰板,对着那两个下人命令道。

  “让开。”

  她的声音并不尖锐,也没有咄咄逼人,却是那般的自然,不可违背。

  然而,那两名下人只是低下头去,没有任何要让出位置的意思,赵公子见状,轻声叹息,并不觉得奇怪。

  生死才是大事,其余皆是小事。

  赵玉儿见状,却是愣了愣,随即杏目微张,仍是没有大声呵斥,而是轻声说道。

  “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别忘了,哪怕你们活过了今夜,往后的日子还是要在我赵府讨生活的。”

  闻言,那两名下人脸色微变,身子动了动,似乎想要让出位置来,赵公子见状,则是轻轻挥手,制止了两人,然后拉着赵玉儿,转身便走,消失在那两个下人的眼中。

  行走途中,赵玉儿大怒,奋力挣扎,对着自己的“兄长”怒道。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赵公子脸色则有些难看,她瞪了赵玉儿一眼,沉声说道。

  “闭嘴!”

  赵玉儿看到兄长那满脸的怒意,果然乖巧了下来,低着头,乖乖跟在赵公子的身后,轻咬牙齿,眼底深处,闪过一抹厌恶与憎恨。

  赵公子脸色阴沉,拉着赵玉儿迅速穿行在庭院之中,刚刚她在那两个下人的眼中,察觉到了一丝杀意,虽然很淡,且转瞬即逝,但她依然察觉到了。

  在这生死关头,赵玉儿那一如往常的傲慢,以及话语中的威胁,将那两名下人心底的凶性触动,几乎就要爬出心湖,做出杀人灭口的勾当。

  然而,赵公子却知道这怪不到那两个下人,毕竟是赵玉儿想要以势压人,而且是在这生死难定的情景下,便休怪他人心怀杀气了。

  真正令赵公子脸色大变的是另一件事,是她在看到那两个一起行动的下人时,才想明白的一件事。

  三个人,最先被鬼物找到的三个人,会死。

  那么,只要提前将三个人捆好,放在宅院大门前,送到那些鬼物的眼前,不就可以满足这个条件了吗。

  问题是,放哪三个人去?

  镖局的人肯定想通了这一点,因为当时人群散去的时候,镖局的箫剑与宋伯,带着镖局的所有武人,待在了一处。

  以他们几人的武力,只要能找到赵府的下人门,随便绑上三个,送到大门口便可以了。

  但是却还有一个变数,那就是那位赵府雇佣的外家高手,于理,于先生,他若是出手,想要强行护住赵府的下人,那这三个人选,便只能镖局来出了。

  然而,本该站在赵府这边的于理,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找上赵府的公子与小姐,保护那两人,而是独自一人离开,这其中显然是有不小的问题。

  赵公子想通这一点后,便又想起了释骨白日里对她的提醒。

  那位于先生,果然有问题。

  赵公子脸色难看,拉着赵玉儿特地经过了那处大门,果不其然,在鬼宅的入口出,已经有了三名丫鬟,被捆的严严实实。

  那三名丫鬟年岁不大,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此刻已是被吓成了泪人,可嘴中却塞了棉布,想哭都哭不出来。

  那三个丫鬟看到了赵公子,声音呜咽,奋力挣扎着,却只能发出没有任何意义的音节。

  赵公子望了那三人一眼,便迅速收回了视线,心情沉重,就算她救了这三人。也会有另外三人死去。

  可能是她,可能是她的妹妹赵玉儿。

  赵公子只能装作一个瞎子,她不可能为了这三个丫鬟,将自己的妹妹置于危险的境地中,赵玉儿同样看到了这三名丫鬟。

  在短暂的疑惑后,赵玉儿也想通了其中关节,她眼前一亮,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她奋力甩脱赵公子的手,说道。

  “大哥大哥,别拉我了,既然已经有三个替死鬼了,我们还藏什么啊?”

  这次,她的声音很高,也很清晰,径直落在了那三名丫鬟的耳中,当“替死鬼”这三个字说出时,那三名丫鬟的眼中,已是只剩下了绝望。

  赵公子一言不发,再次一把抓住赵玉儿的手掌,拖着她向前走去,最后将她拉入一个房间,又将其塞入一个檀木衣柜之中。

  赵玉儿的身材娇小,藏在这檀木衣柜之中,最合适不过,赵公子将衣柜中的衣物,一件又一件的压在赵玉儿的身上,最后彻底将其淹没,只剩下一张小脸。

  赵公子拿起最后一件衣物,低头望着赵玉儿的小脸,低声说道。

  “快捷短语1把眼睛闭上,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睁开眼睛。”

  “我给你的那张符纸,或许可以护你安全,但还是会让你看到那些鬼物,所以你千万不要睁开眼睛。”

  在与鬼物相遇的故事中,有不少人是被生生吓死的。

  赵公子说罢,不等赵玉儿点头,便将最后一件衣物,盖了上去,将赵玉儿完美的隐藏在了那堆衣物之中。

  随即,赵公子起身,环顾四周后,却是不顾满地的灰尘,爬入了床底,她捂住自己的口鼻,死死的盯着那个檀木衣柜。

  哪怕已经有了那三位可怜的丫鬟做替死鬼,赵公子也不认为剩下的人便安全了。

  这些鬼物真的会讲规矩吗,活人的规矩对他们来说能算什么?

  而且若是那些鬼物,直接无视了被送到门口的那三名丫鬟呢?

  如此想着,赵公子便无法静下心来,她趴在床底,尘埃满面,屏气凝神,周身紧绷,仿佛有千斤巨石,拽住了她的心口,一点一点向下撕裂。

  紧张,不安,恐惧,这种种情绪,让赵公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然而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没正形的男人。

  说来有些莫名其妙,赵公子发觉似乎待在那个释骨身边时,自己反而会比较容易安心一些。

  如果此时此刻,他也在这里的话,自己会不会就不这么害怕呢?

  赵公子如此想着,待到回过神来后,眼神微黯,幽幽叹息一声,不再胡思乱想。

  ……

  一个时辰后,百鬼夜行。

  赵公子爬在床底,望着房间入口的位置,屏气凝神,不敢在胡思乱想。

  “啊!!!!!”

  忽的,一声凄惨的哀嚎声在远处响起,声音凄厉,不似人声,让人心中一紧,吓的赵公子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并不知道,这个凄厉的哀嚎声,并不是由人发出的,而是一只多首鬼物。

  这声惨叫,打破了赵公子的心境,她再次紧张起来,不受控制的想起了自己听过的一些鬼故事。

  尤其是一个有关床底的鬼故事。

  那个故事里,有一个负心汉,辜负了一名女子,那名痴心女子万念俱灰,从高处一跃而下,自我了结。

  从那天以后,那名负心汉经常会做噩梦,梦到那名女子成了恶鬼,找他索命,恐惧之下,他便找到了一个道士求救。

  那名道士告诉他,鬼物的四肢僵硬,弯不了身,他躲在床下,那鬼物便找不到他,杀不了他。

  负心汉听了那个故事后,当晚便躲在了床底,而在深夜时,那女子化作的鬼物,果然上门。

  咚,咚,咚。

  如那个道士所说的那样,女鬼行走时,身体无法弯曲,只能一跳一跳的,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

  负心汉躲在床底,听着那靠近的声响,屏气凝神,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女鬼的声响,停在床前后,便戛然而止,似乎停了下来,那负心汉觉得奇怪,便睁开了眼睛。

  于是,躲在床底的负心汉,便透过床底的空间,看到了一个脑浆流出的脑袋,正在静静的望着他。

  原来那女鬼是从高处坠落而下,死后也是那副模样,她的身体倒转,那咚咚咚的声响,是她脑袋的落在地面上的声响。

  故事的最后,那名负心汉被吓的肝胆俱裂,给活生生吓死了。

  赵公子偏偏在此时,想起了这个鬼故事,她的小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在寂静的深夜里,她的呼吸声,落在自己的耳中,便如同雷鸣做响,仿佛是整个世间最大的声音。

  赵公子越发紧张,额头上冷汗密布,手脚发凉,她不知道的是,有一股奇异的香味,正顺着她的汗水,向着四周飘荡而去。

  鬼宅中,四处游荡的鬼物们,在嗅到这骨香气后,皆是神色一振,不约而同的向着赵公子的位置赶了过来。

  对此毫无所知的赵公子,紧张而不安的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想要让自己的呼吸声,不再那么大。

  咚!咚!咚!

  然而,就在此时,沉闷的响声,却在迅速靠近,如同那个鬼故事里,那响声像是重物,点在地上,一跳一跳的,迅速靠近。

  赵公子小脸煞白,身体颤抖不已,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腕上,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咚!咚!咚!

  那沉闷的响声,越来越近,已然到了门口的位置,赵公子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快要撞出自己的胸口。

  咯吱,屋门被缓缓推开,一声闷响过后,一道黑影,跳进了屋中。

  赵公子死死的盯着那道黑影,待看清后,却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像故事里的脑袋,而是一双青色的绣花鞋,那诡异的身影,双脚并拢,一跳一跳的向着床边而来,目的明确。

  赵公子再次紧张起来,看着那双绣花鞋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床前,便再无动作。

  那鬼物也和故事中的一样,僵硬的无法弯曲身体,停在床边后,便像是僵在了原地。

  赵公子带着几分侥幸,在床底微微转身,只是在其转身的时候,一滴液体,却从床榻上方渗出,落在了赵公子的脸上。

  那滴液体温热,像是从人体中流出一般,赵公子一怔,抬眼望向头顶,只见她头顶的床榻上,渗出点点血迹,坠落而下,落在了她的脸上。

  赵公子眼瞳微缩,心跳似乎都要停止,而那点点血迹,相互勾连,在床底写出一行血字。

  不要!

  不要向左边看!

  看着这行文字,赵公子眼角的余光处,却是看到什么东西,正爬在她的左侧,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它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

  是刚刚?还是从一开始?

  赵公子呼吸一窒,身体却是不由自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了她的脑袋,强行让她向左侧看去。

  无论赵公子如何挣扎,她只能睁大眼睛,不由自主的向左侧望去。

  那是一颗腐烂到一般的女子头颅,奇异的腐臭味,在看到头颅的一瞬间,才涌入赵公子的口鼻之中。

  血肉腐烂如污泥,肥大的白色蛆虫,从眼窝中顶着只有薄薄血肉相连的眼球,蠕动爬出,然而这颗残缺不堪的头颅,此刻向着赵公子,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来。

  与此同时,床底的那只绣花鞋,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是一张苍白无血的鬼脸,静静凝望着赵公子。

  “啊!!!!!!”

  尖锐的惨叫声,瞬间响彻鬼宅之中,却见赵公子脸色苍白,竟是从那间房中逃了出来,而那两只鬼物,则慢悠悠的跟在了她的身后。

  在这荒山野岭中,想要碰见活生生的血食,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

  所以这些鬼物是不肯让血食痛快死掉的,他们总是喜欢找一些乐子,看那些凡人慢慢绝望的惊恐模样。

  赵公子早已六神无主,她奋力向前跑去,束好的长发散开,一头青丝垂落在腰间,如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白兔,大步奔逃。

  然而,她的双腿却如同深陷泥沼之中,怎么也跑不快,反而越来越慢。

  鬼哭声中,赵公子已被吓的快要哭出声来,委屈,恐惧,种种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被糅合在了一处。

  恰在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赵公子的视线之中,释骨神色平静,一如往常,笑着对赵公子说道。

  “好巧啊。”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几近崩溃的赵公子,终于彻底崩溃,她红着双眼,在委屈与恐惧之中,径直扑入了释骨的怀中,声音嘶哑的哭泣道。

  “救……救命。”

  释骨被赵公子扑了个满怀,还来不及说话,那股奇异的香味,便扑面而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一直追在赵公子身后的两只鬼物,飞掠而来,释骨翻了一个白眼,伸手一点。

  砰,砰。

  两声闷响中,两只鬼物的头部瞬间爆散,片刻后,两只鬼物的头部重新聚拢,却是神色惊恐,转身便想要逃走。

  然而起心动念的瞬间,那只杀气所化的斑斓猛虎,便突然出现,一爪按下,将那两只鬼物踩在了脚底,紧接着猛虎低头,一口一个,将那两只鬼物咬碎,咀嚼,吞咽而下。

  赵公子全然不知场中发生的一切,她如惊魂失措的小白兔,紧紧抱着释骨,眼泪鼻涕擦了释骨一身,不肯松手,甚至不肯睁开眼睛。

  释骨眼角抽搐,望着青丝散落,已是女子模样的赵公子,也有些不知所措,尤其是这个丫头的味道,一个劲往他鼻子里钻,熏的有些让人上头。

  片刻后,释骨清咳一声,伸手推开赵公子的脑袋,轻声说道。

  “那个赵公子啊,男男授受不亲。”

  然而,刚刚推开不到一手的距离,被吓坏了的赵公子便又是扑到释骨的怀中,再无往日的沉着冷静,她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怜道。

  “我怕……”

  释骨眼神微晃,看着面前无助,流泪的柔弱少女,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当年那个被丢入酆都,大声嚎哭的孩子。

  他也曾哭着说着“我怕”,只是没有人在乎罢了。

  释骨叹息一声,没有再次推开赵公子,他的神色柔和,轻轻落下手掌,擦去赵公子眼角的泪珠,轻声道。

  “别怕。”

  “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