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我输了。”
闻言,释骨收起刀柄,向后掠去十步的距离,而李慕生双膝一软,竟是跪在了地上,汗流浃背,大口喘息。
这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因为大难不死的庆幸。
李慕生喘息着,心中却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他一直觉得,输了便该死,可如今为何却是这副模样。
为了一丝生机,汗流浃背,大口喘息,难道说……自己是怕死吗?
李慕生目露惭愧之意,黝黑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悲愤之意,他忽的举刀,将刀身一横,递向自己的脖颈,便要自刎。
一直以来,他从不畏死,觉得刀剑,便是他的全部。
若是不能第一,那进入九品武境又有何意义,若是不能胜过释骨,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是啊,他是该死的,至少死在今天,便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你不是一个假人。”
正当李慕生将要自刎之际,释骨的声音却缓缓传来,李慕生动作一停,却是有些茫然的望向释骨。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与释骨交手的时候,释骨曾说,他是一个假人。
可如今,为什么又要说自己不是一个假人吗?
长刀横于脖颈,已是割破一层薄薄血肉,血迹顺着刀身流下,可李慕生想要知道答案。
于是,他便停了下来。
长刀依旧在脖颈间,丝丝凉意顺着皮肉而上,可李慕生却毫无所觉,只是怔怔的望着释骨,问道。
“你之前,为何要说我是一个假人?”
释骨随手把玩着手中的刀柄,淡淡说道。
“你自认断情绝性,一生只为刀剑,不顾生死。”
“爹娘,兄弟姐妹,你不在意。”
“你不滥杀,却也不去阻止什么,看着他人死在你的眼前。”
正如三日前,李慕生看着明辞杀害临安城的人们,那不是他的意思,而且他本可以阻止,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的看着。
“无善无恶,无是无非。”
“如此活着,不是假人是什么?”
李慕生沉默着,没有否认释骨的话,其实他很想告诉释骨,当年在听了那句话后,他便试着做一名渔夫,乘着船,躲在芦苇林中,吃着生鱼肉。
他以为,那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释骨微微低头,眯起双眼,淡淡说道。
“断情绝性的,是天地,而不是人。”
“知道贪生,那你便不是一个假人。”
“你还想活,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依然可以证明,你想活下去,你不想死。”
李慕生神色黯淡,双眼空洞,他捏着刀柄,苦涩一笑,声音低沉的说道。
“是啊,我今日才明白,自己原来也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释骨闻言,却是用刀柄拍了拍李慕生的脑袋,嘴角却是笑了起来。
“屁话,人生在世,有谁会不怕死呢。”
“平日里想的多壮烈,可临了临了,又有谁会真的想死呢。”
“那些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先天高手,也是会怕死的。”
闻言,李慕生有些茫然,心中不解,抬起头望向释骨,却被释骨用着刀柄,再次敲了敲脑袋。
“记着一句话,壮士贪生,但不畏死。”
“求生是人的本能,不该感到羞耻,但若有真正可以以死相护的东西,死亡便不再令人恐惧。”
说到此处,释骨叹了一口气,身影有些萧索,他收起刀柄,叹息道。
“断情绝性,做那种事你至少先得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你知道冰糖葫芦是什么味道吗?知道酸甜苦辣吗?”
“什么都不知道,如何断情绝性?”
“人怎么可能去舍弃自己没有的东西,从未拥有,如何舍弃?”
“放下你的执念,去试着做你不会去做的事,想你不会去想的事。”
“人做不了天。”
闻言,李慕生眼神恍惚,陷入沉默之中,放在脖颈间的长刀,也从手掌滑落,掉在黄沙之上。
见状,释骨轻轻摇头,想着自己是不是当师傅当上瘾了,居然会李慕生说出这些话,按以往他的习惯,早就一刀砍下李慕生的脑袋了。
一念及此,释骨便有些意兴阑珊,不愿再说些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前辈!”
释骨听着李慕生的轻喝,有些疑惑的转过身来,却见李慕生重新拿起刀剑,对着他说道。
“我似乎听懂了一些,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在之前的交手,前辈你没有拿出自己真正的实力,对吗?”
释骨闻言一怔,随即摇头失笑,不置可否,他确实没有拿出自己的全部实力,甚至刻意让自己与李慕生保持着相同的水准。
毕竟,他也没有好好打上一场了,他也想酣畅淋漓的与人斗上一场。
巧合的是,释骨觉得李慕生有这个资格。
见状,李慕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恭敬的对释骨说道。
“那些道理,我能听懂,但那是往后的事。”
“现在的我,还是风刀山剑,所以我想知道,我究竟差了多少。”
释骨微微皱眉,看着李慕生眼里的执拗,终究是叹了一口气,他抬起手中只剩半尺刀身的铁刀,说道。
“攻过来吧。”
闻言,李慕生深吸一口气,身形一动,便是刀剑同出,释骨停在原地,左手负在身后。
只看刀光剑影,刀剑翻飞,释骨却只用那半尺刀身,轻描淡写的将攻来的刀剑挡下。
两人都没有动用真元,只是单纯的招式比拼。
咣啷,一声轻响间,一刀一剑从李慕生手中脱出,落向一旁,而那半尺铁刀,则在此刻递至他的胸前。
李慕生低下头去,望着那抵在胸口的半尺断刀,眉眼低垂,低声呢喃道。
“原来……差了这么多吗?”
释骨没有说话,随手将断刀扔在了黄沙间,转身离开。
李慕生呆呆的望着那柄插在自己面前的半尺断刀,缓缓跪倒在地。
三息过后,释骨的身影出现在极远的地方,来到了被困的李清三人身前,释骨大袖一挥,三人被封住的穴位便被解开。
解困瞬间,李清不顾自己的虚弱,急忙将昏迷的青儿抱起,将自己仅剩不多的真元向青儿渡去。
然而,李清却是又惊又喜的发觉,青儿的体内已有一股不小的真元,护住了她的心脉,青儿并无大碍,只是还没醒来而已。
惊喜过后,李清有些茫然的望向了远处李慕生颓败的身影,在这三天里,只有李慕生为青儿喝了一些水,这些真元,自然也是李慕生渡给青儿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不同于李清,李冉得救之后,却是十分不解的看着释骨,喊道。
“你为什么不杀了李慕生,万一他以后找我们报仇怎么办?”
释骨闻言,只是翻了一个白眼,说道。
“李慕生不会做这种事的,他虽然走了很多弯路,但并不是明辞那种无恶不赦的畜牲。”
李冉还要在说,释骨却眯起眼睛,转头望向李慕生,低声说道。
“再说……”
“他是下一任的众天皆生,以后会救很多人的。”
“多到你我无法想象。”
李冉闻言,眉眼一动,随即便愣在了原地,错愕,震惊,以及后怕,种种情绪,从他眼中一闪而过。
等到李冉回过神时,却发觉释骨已带着李清走远,他跺了跺脚,像是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
“释骨你这个王八蛋,别和我说这种吓人的事啊,会吓死人的。”
嘀咕过后,李冉不敢再留,迈起小短腿,快步向着释骨追了过去。
更远处,临安城的城墙上,城门外,已是被围的水泄不通,释骨与李慕生打斗,早已惊动了临安城的人。
这些人不敢靠近,便围在此处,看完了释骨与李慕生的交手,他们并不认识李慕生是谁,但那惊天而起的风刀,那如黑龙一般的魔焰,已是让他们惊的说不出话来。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这场对决,便打的很热闹,再傻的人也能看出释骨是一个高手,是一个不该出现在临安城的高手,是他们原本这辈子都碰不到的高手。
释骨行到城门前,人群中尽是敬畏与崇拜的眼神,拥挤的人群自行让开一条路来。
见状,释骨眉头一挑,没有多说什么,大步走入城中。
这种场景,他以前见得多了,只是大部分时间,那些眼神不是敬畏,而是恐惧。
……
李慕生一直跪在黄沙之中,他看着那柄半尺断刀,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但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暮色起,斜阳半落。
李慕生回想着释骨说过的话,缓缓起身,他没有去捡自己的那一刀一剑,而是捡起那柄断刀,踏步前行。
做自己不会做的事,去想自己不会去想的事。
释骨是如此说的,他想要试一试,换一种活法,自己又能走的多远。
于是,李慕生走进了临安城,随着拥挤的人群,来到了闹市之中。
临安城的夜晚,向来是热闹的,哪怕前几日有人当街行凶,可今日那恶人也死在了释骨手中,于是,这里便没有了冷清的理由。
李慕生望着过往的行人,看的很仔细,有人在笑,有人在吵,纷纷扰扰。
拥挤中,有僧人站在街角,低声诵念。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
街尾则有一道人,缓步而来,低声念着。
“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
李慕生静静听着,却觉得好生无趣,这僧人也好,那道人也罢,只是念着他们所知道的东西。
那么,自己不该去做的事,又是什么。
李慕生低头前行,专心致志的想着,忽的一声响亮的吆喝声响起。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嘞!”
李慕生见状一怔,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僧人说起佛言时,声微力小,似只念给自己听,道士念起道经时,言语繁复,旁人听不懂。
只有这叫卖声,似乎最为低贱,也最为响亮。
李慕生呆呆的想着,身子却不由自主的走到那小贩身前,问道。
“这冰糖葫芦怎么卖?”
小贩见状,笑着伸出三根手指,说道。
“三文一串,十文四串。”
李慕生并没有认真去听,而是直接伸手取下一串冰糖葫芦,小贩并没有阻止,反而说道。
“客官你放心,这都是好山楂做的,味道绝对没得说。”
李慕生轻轻点头,便算做回应,他有些不习惯的拿起冰糖葫芦,递至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一口咬下后,李慕生有些诧异,一边咀嚼,一边低声说道。
“是……甜的?”
小贩闻言,有些奇怪,这冰糖葫芦不甜,难道还能是苦的吗?
李慕生咀嚼着嘴里的山楂,又尝出些许酸味,他微微出神,想着自己上一次吃到甜味与酸味,是什么时候呢?
他想不起来,只是想起那个孤零零的芦苇林中,生鱼上的海腥味。
李慕生咽下嘴里的山楂,从怀中取出一粒碎银,交给小贩后,便直接拿过整个冰糖葫芦的木棒,向前走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取下一串冰糖葫芦,放入嘴中,轻轻咀嚼,忽的,他骤起眉头,五官微微痉挛。
“好酸啊。”
李慕生一边说着好酸,一边将嘴里的山楂咀嚼,咽下,仿佛是有些舍不得,他再次挤入人群,选了一个方向,大步走去。
那个方向,是他的家乡,时隔多年,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去看一看了。
看一看自己的师傅,看一看已经记不清模样的爹娘,看一看那些毫无印象的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