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师徒

  滚滚烟尘,绕着释骨的指间,缓缓流动,落在沈月的眉心。

  下一刻,沈月身子一颤,意识恍惚,却是在不知不觉间,如踏梦境,原本埋藏心底的往事,每夜都会梦到的噩梦,此刻伴随着无尽的黑暗,一同涌上脑海。

  过去种种,如在昨日,只是这一次,多了释骨这一名看客。

  ……

  如梦似幻,遍瓦琉璃。

  温柔的烛光,映照在一处小小的房间中,年仅八岁的沈月,踩着凳子,将小小的身子,趴在桌子上,用手指蘸着墨水,在一张白纸上,轻轻勾勒着。

  白纸上的并非是什么字,而是极为简单的画,是两道一大一小的黑点,彼此相连。

  “月儿,你在画什么呢?”

  一道温婉的声音响起,年幼的沈月回头望去,却见一名面容秀丽的妇人,正温柔的望着她,沈月咧嘴一笑,用手指着纸上的那两个黑点。

  “这个是我,这个是娘亲。”

  妇人闻言,俯下身子,望向纸上,看着那两个黑乎乎的圆点,哑然失笑,她伸手捏住沈月的小手,温柔的说道。

  “月儿画的真好,不过时间不早了。我们洗洗手,上床睡觉好不好?”

  沈月点了点头,抬起圆嘟嘟的小脸。

  “嗯!”

  妇人牵着沈月的小手,极为细心的将沈月的手掌,一点一点洗干净,将指缝间的污痕尽数擦去,不肯放过一丝一毫。

  “月儿很喜欢画画吗?”

  沈月再次用力点了点头,用稚嫩的嗓音,甜甜的回答道。

  “嗯,月儿喜欢。”

  “那以后你可要多画一些,娘亲喜欢看你画画。”

  妇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毛巾轻轻擦拭着沈月的脸蛋,天真的沈月闻言,却是甜甜一笑,将小小的双臂高举,在空中画出一个圆来,一脸震惊认真的说道。

  “月儿长大了,要给娘亲画好多好多的画。”

  妇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着用毛巾擦拭着沈月的小脸,遮住了她的双眼,一抹哀意从妇人脸上一闪而过。

  “傻丫头。”

  妇人收起毛巾,牵着沈月的小手,缓缓走向床铺,烛火轻动,屋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沈月好奇的向窗户望去,却被妇人伸手拦下。

  “月儿,快快睡吧。”

  妇人一边催促着,一边开始整理床榻,只是当她的手掌掠过木床的边缘时,却忽的缩手,皱眉望去。

  只见,在妇人的掌心处,已是划开一道口子,流出鲜血来,一根木刺插入她的血肉之中,妇人眼神一晃,另一只手却是悄悄握紧,用力之大,使得指甲陷入肉中。

  忽的,一旁的沈月却是抓过妇人的手掌,嘟起嘴巴,对着伤口轻轻吹气,嘴中还低声念着。

  “不疼不疼,大风吹去。”

  妇人怔怔的望着沈月,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她伸出手掌,轻轻抚摸着沈月的眉眼,似是要将沈月模样刻在心底,永不抹去。

  不知不觉间,妇人手中的力量大了几分,缓缓向下移去,落在了沈月纤细的脖子上。

  如果……注定逃不出这个牢笼,倒不如早点解脱,免得让自己的女儿,再次落到一个生不如死的境地。

  一念及此,妇人眼中闪过一抹坚决,似是下定了决心,而就在这时,年幼的沈月却是脆生生的唤道。

  “娘。”

  “你弄疼我了。”

  闻言,妇人瞳孔一阵晃动,似是大梦初醒一般,慌乱的松开自己的双手,望着自己怀中的沈月,欲言又止,再此发出声音时,已是沙哑的如同在嗓子里塞满了沙子。

  “月儿……”

  嘭!

  正是此时,屋门被人强行撞开,数道人影闯入屋中,为首的男子又瘦又高,向着妇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来。

  “夫人,到时间了。”

  闻言,妇人的眼神却是再次坚毅起来,她伸出双手,按在沈月的肩膀上,带着几分命令的口吻说道。

  “月儿,上床睡吧。”

  沈月望着闯进屋中的众人,眼神茫然,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怯生生的唤道。

  “娘……”

  妇人眼中闪过一抹悲意,继而更加坚决的命令道。

  “听话!”

  沈月闻言,顿时不敢多问,只是觉得有些委屈,默默转身上床,给自己盖上了被子,妇人望着沈月,忽的泪如雨下,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低声呢喃道。

  “愿上苍保佑,我家月儿天运加身,否极泰来。”

  说罢,妇人转过身子,神色淡然,已是再无一丝软弱,冷冷的望向身后众人,说道。

  “走吧。”

  为首的黑衣男子见状有些讶异,随即挥了挥手,身后众人便一拥而上,将妇人捆了起来,押出房间。

  屋外,已有一人等待多时,那人身前放着一个箱子,箱子已然打开,装有数十把奇形怪状的小刀。

  众人将妇人押至屋外,一人抓着一边手臂,强行让其跪下。

  为首的黑衣男子站在妇人身前,面带笑意,轻声说道。

  “夫人,不要怪我,这是宗主的命令。”

  “还有,作为一个熟手,我得提醒您一句,咬舌自尽是没有用的,那不会让您立即死去,只会加剧你的痛苦。”

  “所以,不要做多余的事。”

  妇人神色冰冷,迎着黑衣男子的笑脸,没有一丝惧意,也没有一句话要说。

  黑衣男子见状,眉头一竖,有些不悦,这时一旁有人凑了过来,低声向黑衣男子说道。

  “大人,不把她的嘴堵住吗?小姐还小,要是有什么声音吓到她……”

  黑衣男子回头看了那人一眼,眼神玩味,那人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多言,黑衣男子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那一口烂牙,笑着说道。

  “这是宗主的意思,就是要二小姐好好听一听夫人的惨叫,只有这样,她才会明白忤逆宗主的代价有多大。”

  闻言,众人眼神皆是一变,心中对那位宗主又多了几分恐惧,而那妇人闻言,却是向着地面啐了一口,低声道。

  “一头畜生罢了。”

  黑衣男子见状,脸上的笑容一僵,眉眼渐渐多了几分冷意,他行至妇人身前,蹲下身子,用手捏着她的下巴,淡淡说道。

  “看到旁边那个箱子了吗,那里的家伙一会全会用在你的身上,那可是扒皮抽骨的滋味。”

  “我劝你还是少说一些话吧,留着力气,好让你的惨叫声高一些。”

  妇人面无惧意,没有挑衅什么,只是冷冷的看着黑衣男子,黑衣男子眉头一皱,松开手掌站起身来,轻声说道。

  “看你能嘴硬多久。”

  说罢,黑衣男子转过身去,对着一旁的人轻轻挥手,得了命令的那人,从箱子中取出一柄小刀,踏步上前,直直走向妇人。

  黑衣男子没有再看妇人一眼,大步走向房间,推门而入,房间内,年幼的沈月缩在被褥中,害怕的将身子蜷缩成了一团。

  听到开门声后,沈月心中一喜,立即坐起身来,可当看到来人是黑衣男子后,眼中顿时满是失落。

  黑衣男子走到桌前坐下,饶有兴致的对沈月说道。

  “二小姐,接下来你可要听好了,这可能是你娘这辈子最后的声音了。”

  年幼的沈月听不懂黑衣男子在说什么,只是害怕的蜷缩在角落,不敢说话,黑衣男子好整以暇的坐着,等待着惨叫声的响起。

  然而,随着时间缓缓流失,黑衣男子脸色的笑容渐渐褪去,变得难看起来,他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也没有听到惨叫声。

  心中疑惑之下,黑衣男子霍然起身,脸色阴沉,大步走向屋外,然而刚一踏出屋门,他便是瞳孔晃动,愣在了原地。

  月色清冷,皎洁的月光,如一片银辉洒在大地上,而在屋外的地面上,那片银辉之上,却多斑驳血迹。

  只见,那妇人周身已被鲜血染红,身在血泊之中,身体不住的颤抖着,大片的血污,已将她的脸吞没,她的牙齿咬破了嘴唇,深陷血肉之中,不肯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

  眼见黑衣男子踏出房门,妇人抬眼望去,没有恨意,也没有怒意,只是就那么看着黑衣男子。

  嘀嗒,嘀嗒,一时间场中尽归死寂,只剩下那鲜血滴落的声音,黑衣男子望着这一幕,眼角抽动,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再做什么。

  长夜漫漫,黑衣男子再也没有进入房间中,沈月缩在床榻的角落中,等待着她娘亲回来,等了整整一夜,也没能等到。

  她永远也等不到了。

  于是,春去秋来,沈月一天天长大,独自一人生活在那间庭院内,读书,识字,画画,向见到的每一个人询问。

  她的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后来,她不再问了,而是画了很多幅画,画上的人不再是简陋的圆点,只是她的画上,人脸处只是一片空白。

  她听话,乖巧,沉默的像是一个哑巴,就这么长大。

  直到有一日,府中请回了一座佛像,放在了她的房中,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僧,向沈月讲起了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

  待到所有人离去后,沈月站在房中,看着那尊金佛,随即跪在蒲团上,欲言又止。

  “佛祖……”

  沈月怔怔的望着那尊金佛,似有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想要为自己的娘亲祈福,只是望着那慈眉善目的佛像,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许久之后,沈月嘴唇微动,身子却开始轻轻颤抖。

  “佛祖……为什么……”

  “你可以割肉救一头鹰,却不肯救我的娘亲?”

  “为什么?!”

  沈月声音沙哑,向着金光闪闪的佛像质问着,可那佛像终究不会开口,所有的质问,最终都是落入了空谭。

  多年的委屈,愤怒,似乎在这沉默中,终于爆发开来。

  沈月忽的起身,伸手抓起那尊金佛,快步踏出房间,将那金佛一把扔入院中的湖中。

  咚!金佛落在湖面上,砸起一道水花,迅速沉入湖底,而沈月的一颗心,也如那金佛,落入寒潭之中,悠悠落底,冰冷彻骨。

  沈月身子一晃,踉踉跄跄的向后退去,似哭似笑,从唇齿间,吐出两个字来。

  “骗子。”

  ……

  现实之中,释骨缓缓收回手指,流动的黑色烟尘,从指间颓然散去。

  与此同时,沈月也缓缓睁开眼睛,随着眼帘的抬起,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而下,滴在了地面上。

  释骨下意识的想要去擦拭那滴泪珠,可看着沈月,他的手指只是动了动,便再没有了动作。

  “你看到了。”

  沈月轻声问着,声音一如往常,没有任何波澜,可却已红了眼圈,泪水在眼窝中打转,似乎随时都会落下,可她却倔犟的抬着头,不肯让泪水落下。

  释骨嘴唇微动,正要说话时,却又将准备好的话尽数咽了回去,他没有回答沈月的问题,而是低声说道。

  “为什么不哭呢?”

  沈月将头又抬高了几分,执拗的不肯让眼泪落下。

  “哭有用吗?”

  释骨听着沈月的反问,眼神一晃,总觉得自己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也想起了那时那个问他的人,是怎么回答的。

  “小孩子总是喜欢哭的,因为他们知道,只要听到自己的哭声,他的爹娘就会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

  释骨轻声说着,语气柔和,像是在哄小孩一样。

  “所以,哭是有用的。”

  “哭的话,在乎你的人就会来到你的身边,哪怕他们做不了什么,可只要看着他们,你就会好受许多,心里也有了底气。”

  沈月吸了吸鼻子,梗着脖子,继续说道。

  “那我好像更没有哭的理由了。”

  闻言,释骨眼神一柔,终于伸出手指来,轻轻点在沈月的眼角处,那快要溢出的泪珠,擦拭而去。

  “你现在有了。”

  沈月一怔,望着释骨擦拭眼泪的动作,身子微微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避开释骨的手指。

  或许是那没有理由的信任,又或者是释骨看她的眼神,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娘亲总是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的,怜爱,宠溺,毫无保留。

  释骨似是忘了代师收徒的说法,望着沈月,轻声说道。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师傅了。”

  “恩也好,仇也罢,我一并担了。”

  沈月神色复杂,眼中却有流光溢彩,时隔多年,她似乎再次看到了希望,她轻咬嘴唇,用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向着释骨重重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