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释骨在废墟处坐了许久，直到深夜时分，才回到了客栈。
客栈之中烛火皆熄，唯有释骨的房间中，还亮着一盏烛火，当释骨踏入房间中，却发现沈月还在房中，静静的坐着。
静若幽兰，长发如瀑，那一袭白裙，让释骨微微失神，此刻的沈月，像极了第一次相遇时的模样。
静谧，美丽，却像是一抹愁眉，无法抹平。
释骨笑了笑，转身将屋门合上，轻声说道。
“傻丫头，你怎么不去睡啊，做噩梦了吗？”
沈月沉默着，没有说话，唯有美眸流转，往事倒映其中，她望着背对着自己合上屋门的释骨，手指微动，起要做些什么，但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做。
释骨不觉得奇怪，沈月这个傻丫头，脑子里总是天马行空一般的想法，谁知道她又有了什么奇怪的主意呢。
这般想着，释骨便要转身，好好问一问自己这个傻徒弟，是不是有了什么傻主意，然而就在释骨将要转身时，沈月终于开口，向着释骨轻轻唤道。
“傻徒弟……”
释骨身子一僵，没能转过身来，双手垂落，却在微微颤抖，他的声音忽的沙哑，嗓子里像是塞满了傻子，又干又涩，极为缓慢的发出了两个音节。
“师傅……”
轮回转世一事，玄之又玄，但无论是谁，转世之后，都不会再是前世那人，虽然有人看不穿，不愿看穿，痴痴的抓着轮回转世的人，不愿放手。
可终究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释骨缓缓转过身来，似乎在这短暂的几息间，便已稳下心境，声音不再那般沙哑，而是极为平静的说道。
“是素心做的？”
在古城时，素心曾想借着大梦天诀，让沈月身上的罗敷残魂聚拢，释骨没有答应，但如今看来，她还是那么做了。
“沈月”坐在原地，明明同样的脸蛋，但此刻的她，却与真正的沈月天差地别，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或许，应该叫她罗敷才对。
罗敷抿嘴而笑，笑意却有些淡，缓缓说道。
“素心没有多事，只是我的魂魄有些奇怪罢了，你不要去怪她。”
释骨缓步踏来，行至罗敷身前，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罗敷见状，却是娇嗔的翻了一个白眼，说道。
“见了师傅也不行礼，你这个徒弟真是出息了啊。”
闻言，释骨长长叹息一声，眼神却越发平静，他拉过椅子，坐在了另一边，却像是在躲避什么，没有去看罗敷。
师徒二人，分坐两边，罗敷在看着释骨，可释骨却没有在看着罗敷。
“师傅。”
释骨再次轻声唤道，罗敷听着这一声“师傅”，便嫣然一笑，双眼微眯，笑成了月牙，她轻轻应着，一如当年。
“我在呢，傻徒弟。”
释骨张口欲言，但千言万语都堵在了他的胸口，一个字都无法吐出，他像是成了一个哑巴。
似乎，他的眼神越平静，心湖便越是乱成一团。
罗敷仔细端详着释骨，藏下温柔与情丝，笑着说道。
“怎么不说话啊，我记得你当年可是很会说话的，总是要把我气个半死才肯闭嘴的。”
释骨眼神一晃，嘴角多了几分笑意，点头说道。
“当年可怪不到我的头上，我只是说师傅你个子矮的像个冬瓜，你便要拿着剑捅我。”
“再就是好奇师傅你是不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你也拿剑捅我，真是不讲道理。”
罗敷嘴角一扯，说道。
“我当年收徒前，就应该先把你这张嘴毒哑的。”
罗敷比释骨大不了几岁，这件事释骨一直都是知道的，但他当初觉得，比自己大的姑娘，可不就是老姑娘吗。
“你这些过的好吗？”
如同师徒寒暄，罗敷极为自然的问出了这个问题，释骨闻言，没有多想什么，笑了笑，说道。
“过的还算不错，自由自在的。”
罗敷闻言，却是神色黯然，望着那张明明是在笑，却难掩疲惫脸，却是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想要抚摸。
释骨却是下意识的拉开距离，连人带着椅子，向后退去，当年在山上时，罗敷经常做这个动作，但每次落下时，便成了释骨脑袋上的一个爆栗。
罗敷一怔，却没有收回自己的手掌，气笑道。
“我不是要打你！”
释骨纹丝不动，说道。
“师傅你当年哪次不是这样说的。”
罗敷笑了笑，没有收回手掌，说道。
“信我一次，好吗？”
她一直都是一个容易害羞的人，但释骨却不是，所以每次起心动念，望着对方毫无反应的面孔，她便会更加羞涩，难以启齿。
于是不知该如何掩饰羞涩的她，便只能用敲一敲那个傻子的脑袋。
那时山上的凤很大，像是从她心湖中飘荡而出，吹动烛火，吹动柳条，吹皱那一江春水。
释骨眉眼低垂，将身子靠近，看着那只白皙的手掌，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啪，一声闷响中，罗敷再次用小手捏成拳头，轻轻敲在了释骨的脑袋上。
释骨笑了笑，觉得果然如此，罗敷同样在笑，将落寞藏进眼底，藏进心壶，将那微微的的回响，留给自己一人来听。
罗敷收回手掌，轻轻捏紧，藏在袖中，轻声问道。
“傻徒弟，若是我说要你帮我聚拢魂魄，占了这具躯体，你会如何呢？”
释骨闻言，缓抬眉眼，望着罗敷，眼神终归一片死寂，他一字一顿的说道。
“你已经死了，师傅。”
说话间，释骨缓缓起身，似乎再次成了那个压真江湖的诸天劫杀，虽无杀气，却重如山怨，可若是仔细看他，便可以看的清他的落寞与黯然。
只是听着这个回答，罗敷并没有半点失落，那双美眸反倒是多了几分光彩。
“你若是肯做，我便不是又活过来了吗？”
闻言，释骨摇头，轻声说道。
“只是一个假人罢了，我的师傅死了，死了整整两百年。”
“如今的你，只是一处残骸，一座坟墓上的青草，哪怕我真的做了，也只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
人死魂灭，哪怕再如何相似，也还是假的，这些都是罗敷当年教给释骨的道理，他一直都记得。
罗敷闻言，眼中却是流光溢彩，欣慰而满足，但她仍是问道。
“可如果说，真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我完完整整的复生在这具躯体中，你愿意做吗？”
释骨再次摇头，说道。
“不愿。”
“为何？”
“你是我的师傅，可沈月也是我的徒弟，哪怕她不是我的徒弟，我也不会去做。”
“一个人是谁，其他人是没有资格决定的，已死之人，就该好好安息，活什么第二世。”
“这是师傅你教我的道理。”
罗敷嘴角一抿，眉眼含笑，望着释骨，说道。
“真好。”
说罢，罗敷轻轻起身，呼吸却突然有些不稳，有些局促，她望着释骨，轻声说道。
“闭……闭上眼睛。”
释骨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照做了，罗敷捏紧小手，不断吸气呼气，说道。
“接下来的事，可能是沈月做的，也……也……可能是我。”
“不…不……一定是沈月。”
释骨听的云里雾里，只觉得师傅在说着一些胡话。
下一刻，一袭白衣悄然靠近，踮起脚尖，双手环住释骨的脖颈，轻轻吻在了释骨的唇间。
红唇微动，仿如雨后山中青草，些许芬芳，带着阳光般的暖意。
一吻过后，释骨睁开眼睛，呆呆的站在原地，而那道白裙却迅速后退，白玉一般的脖颈，被红晕浸染。
只见那不知是沈月，还是罗敷的身影，跺了跺脚，红着小脸对着释骨喊道。
“我……我是沈月哦。”
释骨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装出一副平静模样来，轻声说道。
“嗯，我知道。”
虽然心乱如麻，如狂风过了林间，但释骨却并不怀疑面前的人就是沈月，毕竟这不是沈月第一次吻他。
而师傅罗敷，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绝对不会，哪怕只是一缕残魂，师傅也不可能做这种事的。
不知为何，看着释骨亳不怀疑，白裙少女却咬紧嘴唇，一脸幽怨与气氛，她再次跺了跺脚，逃也似的离开了此处。
见状，释骨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只是没等他坐下，一道白色身影，却是风风火火的一脚踹开屋门。
释骨抬头看去，却看到沈月气冲冲的一头撞在了他的胸口，如此沈月也不解气，对着释骨打了一通软绵绵的王八拳后，双手叉腰，对着释骨怒道。
“师傅，你就是一个笨蛋！”
说罢，沈月再次风风火火转身离开，只留释骨一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释骨摸着自己的嘴唇，茫然不解，明明是自己被非礼了，怎么现在像是自己做错了一样，他重新坐下，沉思许久，也没有寻出一个答案来。
适时风起，冷风顺着窗户灌入房间，释骨起身，来到窗前，想要窗门合上。
却见，些许柳絮随风而起，落在释骨的发间，如同落了一层白雪，又如同自己忽的生出了满头白发。
释骨捏起一片柳絮，没来由的想起一句诗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