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往昔之曲(插图)

  “就叫做阿昭吧。”

  在阿昭未有记忆的时候,名字就被一位贤者烙印在她幼小的体内,伴随其一生。

  AKIRA,阿昭。阿昭,AKIRA。这个名字蕴含着光明和希望。

  阿昭10岁以前的人生,就是在这家陈设老旧的教立孤儿院中渡过的。

  记忆里的孤儿院总是那么阴森,好像屋檐之下笼罩着一层散不开的阴云。

  “如果想活下去就要干活!”这是阿昭最常听到的一句话。这不是受戒者必要的修行,而是孤儿院生存的方式。

  孤儿院很破,而且越来越破。阿昭依稀记得之前还有香喷喷的面包可以吃,有干净舒适的衣服可以穿,到了光明节的时候还能尝到塞满满馅料的烤火鸡。

  但是有一日,远道而来的主教阁下在下榻孤儿院的时候从炖汤里吃出了一根头发,教主紧皱的眉头预示着孤儿院的美好生活就此结束了。

  此后维持孤儿院运作的仅有教廷下拨的善款以及当地乡绅那点可怜的捐赠。

  除了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以外,其余的人都要劳动,小一点的孩子被安排清扫孤儿院的住所,大一点的孩子则被安排出去做些杂活,补贴孤儿院的支出。

  其实,只要是能活下去,阿昭不在乎穿得破破烂烂,不在乎只能吃发芽的土豆和为了掩盖腐坏而咸得无法下咽的腌鱼。

  冬天的时候她们会被带到烧有暖炉的小教堂,虽然要聆听教士枯燥的祷告,但有时候他们还能吃到烤吐司——烤得金黄焦脆的面包上涂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黄油,在咬下去的瞬间口中便充满了幸福的味道。

  但就连这点小小的幸福他们都无法一直拥有,最后还是消失不见了。

  阿昭10岁那年,有一位富商为孤儿院投了一笔不小的善款,但孤儿院的状况非但没得到好转,反而变得负债累累。

  他们的院长喜好赌博,突然天上砸下这么大的数目,让他乐了好几天,决定到久未光顾的赌场去碰碰运气。

  男人抱着侥幸的心态,心里想着也许还能在赌场赚回些许钱财回来。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院长不仅没赚回钱财,反倒将全部的善款都输了进去,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竟然为了翻本,最后还借了当地乡绅的高利贷。

  高额的利息本来就很难还清,更不用说院长拿善款赌钱这件事情弄得满城风雨,再也没有人给这家孤儿院捐款了。

  几个月之后阿昭他们连发芽的土豆都吃不上了,他们被迫将孤儿院的物资拿去抵债。

  冬天来临的时候阿昭身上仅存一件稍厚的单衣用来御寒。

  ·

  “好冷。”阿昭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哈气在空气中化作白色的雾,小女孩却乐在其中,不停用嘴向身边的同伴吹气,仿佛能将温暖送到别人身边。

  “不要这样,阿昭。”叫做梅斯的男孩用手抵着阿昭的嘴,虽然嘴上嗔怪,但脸上却带着笑。

  以前他们有很多很多同伴,玛丽、琼恩、霍尔、托比。

  但是现在只有梅斯和阿昭。

  他们都去哪里了?

  “阿昭,你今天要把玛丽的工作也做了么?”梅斯用小狗一般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姐姐,只比他大几天的姐姐。

  “我尽快干完回来陪你。”

  “可以不做么,玛丽回来之后会埋怨的。”梅斯喃喃自语。

  虽然不知道玛丽什么时候回来,但梅斯觉得玛丽一定会因为工作被旁人顶替而发脾气的。毕竟她的工作在富人街,得到的施舍也比别人好,偶尔还有巧克力吃。

  “不可以,修女规定我要做完的。”不工作就没饭吃,这是孤儿院的规矩。

  看着男孩快哭出来的样子,阿昭附上他的耳边小声地说。

  “我在杂货店那里偷偷做的杏脯快腌制好了~”

  听到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男孩又重新露出了笑容。

  ·

  虽然有杏脯吃,但是下午到黄昏这段时间梅斯就要一个人度过了。

  梅斯常常在收工之后玩“探险游戏”,阿昭比他大一些所以她还有额外的工作,以前还有扎比、梅丽雅和汤姆和他一起玩,现在这些人也全都不见了。

  一个人的游戏多少会变得无聊,起先探险只是在宿舍楼附近,这几日梅斯决定把范围扩展到礼拜堂那里。

  “估计阿昭能带回来一些杏脯呢~”在梅斯看来,那酸酸甜甜如同黄宝石般耀眼的食物,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礼拜堂已经和记忆中的模样差之千里,原先被教士精心培育的花田已经被一人高的杂草所淹没,仅有巴掌大小的土地还种着不知道是菠菜还是白菜的种子。

  礼拜堂的门窗都被木板死死地封住,梅斯踮着脚尖往里面张望。黑漆漆一片,看不清里面的事物,梅斯只是感觉到一丝腐败和死亡的味道。

  陈旧的铁门被‘咔’一声推响了。

  梅斯赶快躲到身旁的矮树丛中去,他本能得感觉到,如果他被逮住一定没有好下场。

  从树叶的缝隙中,他看不清他们面孔,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告诉他,那是两个男人。

  “如何?”

  “冬天比想象中的来得快,这场伤寒估计要传染孤儿院一半的人。”

  “屋里的孩子呢?”

  一阵安静,这寂静似乎宣判了那些孩子的命运。

  “如果能弄到一些营养品……”

  “现在孤儿院的食物还不够果腹的呢,营养品?”那人冷哼了一下,语气中尽是对现实的嘲讽。

  “如果不是院长那混蛋把钱都赌光了,这些孩子绝对不会……绝对不会这么小就被光明神带走的。”

  梅斯第一次听到一个大男人哽咽的声音。

  大概他的心太痛了。梅斯这么想。

  “我尽量多筹备点吃的。”

  绳索卷动的声音,发动机发动的声音。

  “别被院长那家伙知道,偷偷地。”

  最后的叮嘱后,另一个人驻足,貌似望着礼拜堂抽泣了一会儿。

  人都走了之后,梅斯从矮树丛中起身。

  他刚刚过完十岁生日,还不了解什么是伤寒,他只知道要发生大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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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伤寒?”阿昭嘴里吃着东西,嘟囔道。

  她在枣树下捡着掉落在地上的果实,那些有点腐烂得连小鸟都不会吃的果实,对于阿昭和梅斯来讲是珍馐美味。

  “我去礼拜堂探险的时候,听他们说的。”

  梅斯没有吃烂枣,他手里面捧着装有杏脯的玻璃罐子。他虽然央求阿昭和他一起吃,但阿昭说自己今天在富人区工作的时候已经吃过蜜饯了。

  蜜饯一定没有烂枣好吃,看着阿昭狼吞虎咽的样子,梅斯这样想。

  “那个啊,我听那些富人说这是今年的流行病。”

  富人区的那些人在谈笑聊天时是这么说的。

  他们带着怜悯的口吻谈论伤寒,有的妇人在说到穷人患病后却无法得到救治的时候,动情得眼中还闪烁着泪花。很多绅士赞叹妇人的慈悲,纷纷拿出手帕。

  但在阿昭上前询问需要不需要擦拭皮鞋的时候,妇人甩开了她伸出的小手,用手帕捂住口鼻,人们像看瘟神一样看着阿昭,霎时间人都散去了。

  “没关系,没关系~”阿昭从罐子里取出一颗杏脯塞到梅斯的嘴里。

  “吃这个就不怕伤寒了。”

  亲昵的动作让小男孩不觉得脸红了一下。

  阿昭笑得真好看,梅斯想,吞掉了口中的清甜。

  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等自己再长达一岁就可以开始工作赚钱,他要赚好多好多的钱,和阿昭去一个充满阳光的地方。

  然后他要和阿昭一起生活,他会娶她的。

  梅斯傻傻地乐出了声,看着枣树上最后一片叶子掉了下来。

  ·

  天气越来越冷了,然而比起严冬更恐怖的是,孤儿院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用于抵债了。再加上那年教廷不知怎的年款迟迟没发下来,孤儿院里里外外再也找不出一个多余的子儿了。

  此时,院长心中也开始打起了小算盘。

  人员、孩子、口粮甚至油灯费在一个被称作良心的天秤上不断地进行加减运算。

  钱本来就不多加上伤寒的流行,不管是治病还是安葬都需要钱,但是死了就花一笔钱,伤寒还会反复,算下来还是直接安葬更划算。

  死亡对他们来说是光明神最大的仁慈。

  到了12月,孤儿院里能够继续做工的孩子没剩几个,有病的孩子都被集中在礼拜堂,交叉感染加上食物供给不足,渐渐人满为患的屋子也变得冷清起来,偶尔能听到几声咳嗽声。阿昭算是幸运的,她没染病也很健康,但她的朋友梅斯却没那么幸运了,两个星期前他也住进了那间屋子里。

  “只有十分钟。”

  修女脸色有点不悦,和阿昭说完之后就站到远处,好像再多一秒就会被传染似的。

  阿昭在拜托了修女好几次之后终于能在礼拜堂的暗窗下和梅斯说话了。

  说是暗窗,其实就是一处还没完全封上的通风口。

  “梅斯,梅斯?”女孩焦急的呼唤着男孩的名字。

  迟迟听不见梅斯的回应,阿昭开始变得慌乱起来。

  如果……万一……最坏的事情在脑中回荡,阿昭即刻将它们赶走。

  先是桌椅被搬动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好像有人在用尽全力去拉,之后是喘息声。

  是梅斯,一定是梅斯!

  阿昭看到了梅斯的小手沾满了铁栏的锈迹,他勉强露出一个头,在虚弱的外表下给了阿昭一个最开心的笑。

  “梅斯!梅斯!”女孩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着。

  “小点声!”修女在那边厉声呵斥,每日送餐的人就快到这附近了。

  “阿昭,我很好。真的很,咳咳咳!”急喘之下,梅斯的身子咳得直颤抖。

  “……”阿昭忍住泪水,她已经知道礼拜堂里的真相,她也知道进入礼拜堂意味着什么。

  但是不能就此气馁!放弃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摸去泪水,微笑着安慰着梅斯。

  “呐,听我说梅斯。玛丽已经出来了哦,我前几天看到她了,她还把我揍了一顿呢~”

  “原来玛丽姐姐已经出来了啊。”梅斯尽可能流露出怀抱希望的神色。

  “所以,所以梅斯也要好好养病哦!出来后我们一起吃好吃的东西!”

  “阿昭……”

  “对了,富人街那里新出了一种棉花糖,据说软绵绵和和吃云朵一样呢!”

  “阿昭……”

  “等你痊愈后我们就一起去吃,好不好?”

  “阿昭……”梅斯听到女孩哽咽的声音,本来想让她不要再说了。可是自己的手怎么都伸不出窗外。

  就算能伸出窗外又怎么样呢?他又不能为她擦拭眼泪。

  “恩,好的~”梅斯只能用微笑回应她,他现在唯一能给阿昭的就只有微笑,他绝对不会吝啬这笑容。

  “我明天再过来看你哦!”

  “不用了。”梅斯说,他不希望阿昭来的次数过多,如果可以他希望阿昭就此不要出现,如果她被传染的话……

  “这样修女会很烦恼的吧。”

  阿昭无言以对,事实上修女只答应她这一次,下一次见梅斯的话,她打算入夜后翻那边的高墙进入。

  “每天哈尔斯先生都会来看我们,他人很好的。阿昭有什么话就托哈尔斯先生带给我吧。”

  那边修女正在催促阿昭,因为送餐的人离大门只有几米远了。

  “好的,我这就去找哈尔斯先生,我会每天托他给你带吃的的!你要好好休息哦!”

  “想想康复的玛丽!”

  阿昭被修女拉走的时候,还在远处和梅斯这样喊。

  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梅斯虚脱的倒在石台上面,又是一阵急咳。

  梅斯只在这里暂且休息,一会儿他还得去领难吃的饭菜,不吃饭的话死的就更快。

  自从进入礼拜堂之后,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总能在短时间内明白很多道理。就像现在的梅斯,在他生命消逝之前,他的天真童年就已经离他而去了。

  男孩颤颤巍巍地走向对面铁门,路过一扇暗门的时候,他停下了步伐。

  梅斯似乎能看到那具躺在冰冷地板上的尸体,也许地沟之鼠正在享用她的美味。

  他不知为何,笑了。

  他想代替阿昭向她打个招呼。

  “你好,玛丽。”

  梅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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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托哈尔斯先生后,阿昭能做的就是省下自己的口粮,让梅斯多吃一些,多些抵抗力。在外面做工的时候也更加卖力,多赚的钱就藏在鞋子里,偷偷交给哈尔斯先生,哈尔斯先生则通过关系到富人区的药店买些药品。

  也许是光明之神保佑。

  渐渐地梅斯的病情多有好转,他最终离开了那间充满死亡的屋子,只是阿昭不知道,此时孤儿院剩下的孩子已经不足15个了。

  阿昭永远记得她抱着梅斯大哭的场景,而梅斯似乎一瞬间变得让她不认识了。

  疾病让男孩的皮肤比墙纸都白,但男孩却比进去之前高了不少,甚至比阿昭都高了。

  梅斯的头发比之前长了很多,他一身白衣,瘦得锁骨清晰可见,带着略显倦容的声音对阿昭说。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