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香所寻

  一聊便是一个中午,不过不速之客的到来岂非预料之中。所谓好事不成双,祸患不单行。圣白莲才离了小偷和巫女的追击,却又碰上了旧人。

  “大天狗大人,妖怪之山闯进了两只老鼠。”负责妖怪之山警戒的白狼天狗犬走椛还真是闲不下来,早晨忙至中午,今至傍晚,麻烦却又找上来了。

  “老鼠?大概猜得到,白莲你这饵料可真是钩鱼啊!”大天狗感慨了一句,又道:“叫天狗众人监视好来人,但能避则避,不可轻易交战。”

  吩咐罢,大天狗又转头对跪坐在一边的圣白莲说道:“白莲,走吧,我要看看你选的这红尘俗世是个什么样子的。”

  圣白莲闻言,却是苦笑回道:“千年未见,一如既往的长于找事啊。”

  话分两头,这闯进妖怪之山的又是什么人物?一是寻伞的小偷,一是寻人的妖怪。缘起缘落自有时,恰是相逢之日。

  再说当日自永远亭飞出的风见幽香本欲直往寺子屋再见圣白莲,但愈近,心中愈生出几分惧意。她依旧对圣白莲一知半解,于她而言,圣白莲给她带来的半是惊异,半是无奈。她不能理解圣白莲的任何一丝想法,亦或者说,圣白莲与她是迥乎不同之人。圣白莲乃是活在世间的圣人,对一切都抱有不切实际的悲天悯怀,既是大智,也是大愚。而她,却对世间全不在意,俗世之中的出世之人,大约便是风见幽香本人了。

  待到这人间之里,寺子屋已遥遥可见之时,风见幽香也不由听下了脚步,心中饶是犹豫非常,不知见面应当说些什么。近人心更怯,大约便是风见幽香最好的心理描写了。踟躇久时,风见幽香才决定且还太阳花田,理一理心中乱麻。正所谓心中千般事,更与何人说。许多时候,说不在乎的人一旦在乎起来,比之常人还要纠结许多。高傲独立的花之领主风见幽香偏偏遇见了让她琢磨不透的和尚圣白莲。

  待下定决心,亦是数日之后的事了。如先前所言,为了避免打扰寺子屋,风见幽香乃是午休之时前往的。及至寺子屋,却哪里还有圣白莲的踪迹,依那藤原妹红所言,已被天狗请去了妖怪之山。

  好一个请,天狗虽已搬入幻想乡,但则自立山头,与人间之里无甚瓜葛,做事亦常常独来独往,若非天狗之长与八云紫交情甚多,这天狗一族恐要再好好的祸乱一番人间。

  风见幽香冷笑了一声,辞别寺子屋,随即朝妖怪之山飞去。

  那白狼天狗犬走椛眼可通天,乃是下层天狗中的翘楚。然风见幽香不过寻人而已,更兼未曾将天狗一族放在心上,故也是大大方方地闯了进去。

  犬走椛依令而行,尽量不与其发生冲突,又时时随着风见幽香,看看来人究竟意欲何为。

  一切如大天狗所想,三人就在妖怪之山的枫林上方相遇。

  正是晚夏时节,枫叶半是惨绿,半是新黄,实在不是十分美丽的时候。若然论之,如此不美的时候,相遇大约也是不美的。

  “这么快就见面了,真是缘分不浅啊。”大天狗看着不远处的风见幽香,道。

  “倒不想和你惹上什么关系。”针尖对麦芒也是圣白莲预料之中的事。

  大天狗把玩着手中的羽扇,沉默了些许,颇有几分玩味地笑道:“白莲也是委实想看看这红尘俗世啊。”

  风见幽香何曾想和这些麻烦再纠缠下去,也不答话,只对大天狗身后的圣白莲说道:“八云紫已经全告诉我了。”

  “啊弥陀佛,”圣白莲道:“知与不知,又有何意?风间小姐又何必执念于此?”

  闻听此言,风见幽香却着实笑了笑,圣白莲的这番回答难道不是预料之中的事么,明明猜不透,却又能猜透。猜不猜得透,又何尝重要。

  “我执不执念,白莲你又何必在乎呢?”风见幽香的回答委实令圣白莲小小吃惊了一番。

  “有理有理,风见小姐也变坏了啊。”圣白莲微微一笑,道:“那风见小姐找我何事?”

  圣白莲的话却是令风见幽香微微一愣,说起来,风见幽香的本意乃是希望圣白莲回去,但转念一想,如今圣白莲既然已经有了去处,又何必回太阳花田呢?或者,圣白莲又何尝与她风见幽香有什么关系?

  思及于此,风见幽香不由嘴涩,一时不知当如何回答。素不相识,风见幽香现在才突然意识到,圣白莲出现在这幻想乡中,有许多人可以认识,唯独她风见幽香是没有道理认识的。不知不觉之间,圣白莲已经融入了她风见幽香的生活之中,恰如秋日的枫叶一般,若然秋天没有枫林的秀美,虽然无妨秋意的凉爽,但终归是失去了许多秋天的色彩。无论如何喜爱这秋天,秋天终究不会为喜爱它的人驻留,圣白莲岂不是风见幽香的秋天么?她风见幽香又如何能够留住秋天?

  许久,风见幽香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来这的理由,便徐徐说道:“来找一个过客。”

  画家,圣白莲轻轻地在风见幽香的生命轨迹里画了一笔,她以为自己只是流云过客,却哪里知道,她惹上了一个喜爱追逐的妖怪。

  “想对你说声谢谢,于是就来了。”说完,风见幽香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圣白莲,看着这个给自己留下色彩的人。

  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恍然之间,圣白莲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命莲,那个德高望重的僧人与眼前的这个花之妖怪何其相似,十分笨拙却又如此率直,令人放心不下。

  “笨蛋。”圣白莲闭目浅笑,嘴中却嘟囔出了这一句,语气像极了守护在弟弟妹妹身边的温柔姐姐。

  一旁的大天狗将这句笨蛋听得是真真切切,嘴角不由微微上翘,也不言语,挥手便将手中的羽扇朝风见幽香扔了过去。

  狂风骤起,天地变色,脚下枫林沙沙作响。风见幽香应对不及,被风刮出数丈之远。

  “白莲你这和尚到处留情,小心毗沙门天大神日后处罚你。”大天狗撂下这一句话便飞离了圣白莲。

  “其疾如风。”不同于寻常天狗,大天狗修行的乃是人类驱鬼的阴阳术,再辅以用兵之法,大天狗的符令可谓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阴阳兵法符,以天地万物风雨雷电为强兵,无坚不摧,无城不克。

  风符一下,方才的狂风竟化成无数风刃,饶是三头六臂又如何抵挡得住?然而花之领主又岂能俯首认输,风见幽香亦是下了一令,枫林之下的小花瞬时暴涨,突天而起,枝枝相抵,蔓蔓相缠,筑成一道坚墙。

  然而风见幽香却忘了大天狗虽是在驾驭风,却还是一个操纵妖怪的阴阳师。

  不过枝蔓之间的隙缝,却也足够借风而动的妖怪猫又了,不过转瞬,风刃已然欺近。风见幽香连忙撑开阳伞,可是她却不知道,猫又速度之快,更胜天狗许多。不及开伞,风见幽香的袖口已被风刃撕得七零八落。

  不过多时,风见幽香身上已被割出许多浅伤。

  “胆大包天!”风见幽香一声暴喝,挥伞扫去风刃,便向大天狗飞去。将近之时,却只见大天狗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符,令道:“其疾如风。”

  龙卷风如刚才的花朵一样,暴涨而起,方才大天狗掷出羽扇,便是将龙卷风的符令布置好,可以说,风见幽香的一举一动皆在其预料之中。

  也不待风见幽香再做反应,大天狗便用风将风见幽香举了起来。没了土地,花儿何所倚仗,风见幽香又如何施展得出本事?转瞬之间,风见幽香便被大天狗制住了。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不待大天狗说话,圣白莲缓缓吟道:“兵法乃杀人之法,杀意过盛,不宜常用。今日尽此吧。”说罢,重重地朝大天狗手背拍去,大天狗哪里料得到圣白莲已经站在了一边,又哪里料得到圣白莲居然用这种方式破招,慌忙之间连忙收手,咒也忘了念。

  不过还是晚了半拍,大天狗手背还是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哎呦……”执掌日本天狗的大天狗似受伤的小狗一样将手护在胸前,轻轻呵着通红的手背,无语地看着飞向风见幽香的圣白莲,眼中尽是复杂颜色。

  “如此冲动,以致为大天狗算计,几乎损了花之领主的威名。”圣白莲看着左袖尽碎的风见幽香,道。

  风见幽香方才将圣白莲的一举一动看得真切无比,原本颇为不甘的心也放开了许多,乃道:“小人之行何必在乎?不过小痛便如此放弃,大天狗也是娇贵得很。”

  风见幽香的讽刺对于大天狗大概是不痛不痒的,见圣白莲与风见幽香并肩而站,大天狗不由又是一阵苦笑,道:“你倒着实关心这妖怪得紧啊。”

  “大天狗你倒和昔日一样好懂,”圣白莲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道了大天狗你的本心,此战如此结果你难道没有预料到么?”

  “我的本心?”大天狗道:“白莲啊白莲,世间变化须臾之间便是千万,你非曾经的白莲,我又何尝是昔日的大天狗?说你笨,却有大智,说你智,却有些许自负啊。”

  圣白莲看着大天狗,许久不语,良久乃道:“昔日的大天狗自然莫测,可是今日的你却不仅仅是大天狗啊,叶子。”

  久违的称呼饶是令大天狗浑身一震,但不过数秒大天狗便回复了往日的神态,遂道:“当日你走的时候你便已经放下了。”

  “古刹枫林红,落叶叠重重。素手抚琴慢,绕梁为谁留?”圣白莲也不搭话,乃徐徐吟出一首和诗。

  “天清风和日,沉木撞佛钟。琴音随飞起,心动寻禅宗。”大天狗缓缓对出和诗,颇是无奈地说道:“自你离开,我便觉得你已经放下了。”

  “放下吗?芸芸众生,皆是相似之物。叶子,又何况感情之事,又有谁能够全身而退?”说完,圣白莲双手合一,念道:“南无三!我乃恶僧,实是辜负了你。”

  “笨蛋,”轻语念出,大天狗已是泪流满面:“你看得穿,我难道看不出么?感情之事,谁能够全身而退,白莲,叶子这名字,可是你给我取的。白莲,你走吧,总有人要全身而退。”

  风见幽香不知所措地站在圣白莲身后,她可以清楚地看出圣白莲那听了大天狗话后身体轻轻的颤抖。然而她却无能为力,大天狗和圣白莲之间,恐怕没人能插得进去。作为一名旁观者,她甚至能够感受二人所忍受的折磨,这苦痛,来源于心灵深处,已被刻凿在血肉中,一生难忘。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半刻,许是许久,圣白莲轻轻地向大天狗鞠了一躬,回过头来,静静地说道:“风间小姐,我们走吧。”

  饶是久别,却又没什么好说的。平日里似乎无论遇到什么都游刃有余的圣白莲这次虽然也挺了过来,但似乎却不如以往那般自如,身体在这空中飞行得也不甚稳妥。后面跟随的风见幽香看得直是担忧非常。

  眼见天气转坏,风见幽香突然有了想法,便道:“今天晚上将有大雨,不如白莲你就去我家且住一晚。”

  圣白莲推辞不得风见幽香的一番好意,也是欣然接受。

  风见幽香的家,那隐于太阳花田中的精致洋馆,正如其名梦幻馆一样,是一座亦真亦幻的神奇房屋。风见幽香独居于此久时,当然,迷路妖精,糊涂妖怪误入其中也是常事,不过到达此屋的方法,除了由风见幽香带路之外,居然便只有迷路一法而已,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白莲,今日便早日休息吧。”风见幽香为圣白莲安排好了一间极为雅致的房间,处处皆是那少见却又美丽的南蛮舶来品。映人美丽的镜子,透明别致的高脚杯,华丽奢侈的衣柜,古朴典雅的大钢琴,不过如今的圣白莲却没有什么气力欣赏。

  时至凌晨,梦幻馆空寂无比。然而风见幽香却满腹心事,于是只披了一间单衣,便去阳台上想去看看月色之下的太阳花田散散心。

  哪里料到圣白莲房中还从门底曳出一丝灯光,忧心之下,风见幽香便轻轻靠近,启了房门,却看见了一番看不到的场景。

  圣白莲不知所措地坐在钢琴边,看着这新奇的三脚大盒子实在是无从下手。风见幽香本欲再旁观一会,不想却被圣白莲的眼角余光给看到了。

  “惊扰到了你么?风见小姐。”圣白莲颇为抱歉地说道。

  风见幽香摇了摇头,走到圣白莲身旁说道:“今日这么劳累还不休息么?”

  圣白莲没有正面回答,又将眼光转到了钢琴上,问道:“这件乐器是什么?”

  风见幽香道:“钢琴。是南蛮地区的乐器。”

  “钢琴么,很漂亮的名字,”圣白莲似看到珍宝一般,轻手轻脚地抚摸着琴架,道:“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的乐理,对琴甚为喜欢。”

  “白莲你……”风见幽香欲言又止,她已经察觉到了,圣白莲想吐诉一些深藏心底的话。

  当年,正是圣白莲未曾被封印的时候,也是她与大天狗初次相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