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从自助餐厅里跳出来的,是哼着小曲的千桐悠夜。她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在最前边,还不忘回身,朝后边说道:
“呼……感觉真棒啊,果然牛排很好吃呢。”
“是。令人赞叹的口感,难以忘怀。”
加斯伯璐跟在千桐悠夜身后,缓步走出了店面。
“真可惜,某些人不能享受肉的美。”
“哗啦——”
罗德里克抢先一步,在阿尔法拔出重剑之前,就已经把手按在了铁链上,发出一连串杂音。
“你才是不懂蔬菜的美!蔬菜可比炸鸡之流强多了!”
“喂,你们爱吵架是你们的事情,不要伤及到我的炸鸡好吗?”
罗德里克翻了翻钱包,叹了口气,
“而且,不知道是谁请的客啊。你们倒是给我消停一会儿。”
“你也会因为钱包而伤心呀?”
“我说过吧,我的钱也是一分一分挣来的,又不是什么凭空出现的廉价玩意儿。”
“真小气——”
“赞成。”
“赞成。”
“你们三个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站上统一战线吗!”
他硬生生屏着一口气,却不知往何处发,只好无奈地扶住了脑袋。三个女人一台戏,古人诚不欺我。
“话说回来,现在几点了啊?”
“嗯……诶,已经七点半了吗!”
悠夜亮起了手中的EDD,反复看了两次以后,才确信自己没有眼花。
“才七点半而已啊,你都快成年了,还在父亲面前做乖乖女吗?”
罗德里克也打开了自己的EDD,小声地吐槽了一句——明明已经七点三十五分了。
“我这叫做学生有学生的样子!你看看你,明明也是……”
“啊啊啊——天已经完全黑了啊,既然那么晚了,是时候该回家了吧?”
罗德里克知道悠夜想说什么,匆忙打断了她。
无非就是“你也是学生却像个混混一样无所事事”之类的刻薄话。要是放在平时也就算了,可问题是旁边还站了个阿尔法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要是一个错过,他的身份搞不好就暴露了。
“你变心真快。”
“那不叫变心!那叫改变主意!”
加斯伯璐冷嘲了一句,然后转向了阿尔法,
“我们顺路,还能送悠夜小姐一程。那,你呢?”
“我还有监视的工作。”
阿尔法用手拉紧了挂在腰后的铁链,答道。言下之意,就是我跟定你们了的意思。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打算监视我吗……”
“在任务结束的命令下达之前,我不会停止的。”
剩下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阿尔法那近乎狂热的偏执症,让她看上去活像一个顽固、不知变通的机器人。
“我说,你不会就连睡觉也要监视我吧?”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
“不我不愿意,多谢你的好意。”
罗德里克急忙打断了她,把脖子往风衣里缩了缩。他有一种预感,如果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阿尔法迟早要在他床头守上一整夜。
他停下了脚步。
“到地方了。”
“那拜拜了,罗德,加加,还有阿尔法姐!”
“祝您武运昌隆。”
“那句话不是在这个场合用的!”
“一路平安。”
“路已经走到尽头了!你们两个给我正经一点!”
罗德里克有时候觉得,千桐悠夜身边有一种感染力。一种能把所有严肃得不行的正经家伙全部变成笨蛋的特殊感染力。
得益于她那笨蛋般的性格,只是一个晚饭的时间,她就把阿尔法——之前刚刚说过,“像机器人一样的”——变成了朋友。
“真是的,气氛活泼也给我差不多一点啊。”
他收了收自己的风衣外摆,
“悠夜,之前说过的话别忘了。这几天就少出门一点,好好在家里读会书。不出事比什么都……”
“你是我奶奶吗!”
“啧。总之我很忙,出了事我不保证能救得了你。”
“我不是小学生啦!真是的,我乖乖在旅馆里待着就好了吧!拜拜!”
悠夜鼓起嘴,一溜烟地从三人面前消失了。
罗德里克耸了耸肩,朝加斯伯璐问道:
“不会是生气了吧?”
“闹别扭。”
加斯伯璐简短地答道,然后转身离开了旅馆之前。
罗德里克和阿尔法也跟了上去。
“现在的小女孩啊,一言不合就喜欢闹别扭,真麻烦。”
“……”
“……”
“要是世界上少一些别扭,多一些坦诚,就没有那么多斗争了。”
“……”
“……”
“嗯——至少,就不会有那么多革命党的事情了,对吧?”
“……”
“……”
“我说,你们倒是给点反应啊……”
““……””
加斯伯璐和阿尔法保持着沉默,丝毫没有打算回答他。
罗德里克在心里暗暗咒骂一声,只好无言地跟在这对沉默姐妹的背后。
♦♦♦♦♦♦
罗马帝亚。露赛尔庄园。
当加斯伯璐等人——确切来说,是罗德里克。加斯伯璐躲在了他的身后——敲开庄园大门的时候,EDD显示屏上的时间已经跳转到了八点半。
其中大部分的时间被花在上山上。
“欢迎回来,少爷,小姐。”
仍是原先的侍从,耐心地在门口等着主人直到现在。不过,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衣着怪异、戴着面具的女人身上,
“这位是……阿尔法小姐?请问……”
“工作。”
加斯伯璐打断了侍从的话,替阿尔法抢答。
“好的,在下这就去为您准备客房。”
“不用。我只需要……”
“那就麻烦你了!”
罗德里克再次抢答。侍从愣了愣,目光在罗德里克、加斯伯璐和阿尔法身上转了三圈。罗德里克只好咬了咬牙,把声音提了八度,再次强调道:
“——那就麻烦你了!”
“好、好的。”
侍从低下头,虽然还有些犹豫,但已经转身向庄园之中走去。
“让你从雷肯城那么远的地方跑过来,招待不周可不成样子,对吧加斯伯璐?”
“是呢。”
罗德里克悄悄瞥了一眼阿尔法。从她的面具上仍旧看不出任何信息。
加斯伯璐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朝着庄园迈开了步子。
♦♦♦♦♦♦
“我回来——啊,又犯老毛病了。”
罗德里克拍了拍自己的后颈,朝着自己念叨一声,转身把门合上。
机智的侍从为阿尔法·鲁斯基准备的客房,距离加斯伯璐的卧室有一段不短的距离。罗德里克刻意在走道里布下了一些诡雷类型的警示结界,一旦阿尔法有所动作,他就能第一时间得知。
他可不想被这样一双眼睛盯上——至少不想在睡觉的时候还被盯着。
“加斯伯璐,我——”
罗德里克一转身,差点撞着加斯伯璐,吓得朝后跳了一步。
她没有走进屋里,就这么站在玄关口,双眼紧紧地盯着罗德里克。
“您有什么话说?”
“啊……抱歉,其实没什么……那个,你……”
“——妾身有话要说。”
加斯伯璐朝前走了一步,填补了后跳拉开的距离。此时,两人间的距离不足半个身位,加斯伯璐的身体几乎快要贴上来。
“妾身喜欢您。”
“……欸?”
罗德里克愣住了。加斯伯璐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他丝毫没有联想到任何会导致这句话的事情。
难、难道说……
“那、那个,我也……”
“不是那样的。”
加斯伯璐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就在他还郁闷地摸不着头脑时,加斯伯璐又开口道:
“不是您想的那种——伪装的爱情。而是妾身发自内心的爱恋。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就算你这么说……等等,诶?”
罗德里克晃了晃有些发涨的脑袋,把手按在了加斯伯璐的肩上,
“你的意思是,刚才那句话,是讲真的?”
“是的。”
看着加斯伯璐那再正经不过的眼神,罗德里克有点头疼。她的感情不可能空穴来风,那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最开始寄给我的信里,可不包含这一条内容。”
“最开始怎样无关紧要。还是说,您会拒绝妾身?”
“我……”
“是妾身不够令您满意,还是说……您已经有了中意之人?”
罗德里克皱了皱眉。
“不,没有的事……”
“是千桐悠夜吗?”
他一愣。这个名字突然从加斯伯璐嘴里蹦出来,惊出他一身冷汗。他强扭着自己的脖子,使劲摇了摇头:
“不、你误会了。我和她没有那种关系。非要说的话,我还是把她当作……唔?!”
加斯伯璐突然将身体倚了上来,稍稍踮起脚,双唇已经紧紧贴了上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
罗德里克已经混乱了——他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全部的思考能力都被眼前的少女给夺走。
直到——少女将双唇放开为止,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加斯伯璐,你……”
“恕妾身失礼。”
她松开了抓住风衣的手,慢慢地向后退开两步,行了一个屈膝礼。
罗德里克完全看不出任何道歉的意思。
“你到底想做些什么啊……”
“妾身只是表达爱意。”
“不、不是这样……”
罗德里克只觉得头晕晕的。他还没能完全从加斯伯璐带来的震撼里清醒过来,但已有了模糊的判断。
“你为什么突然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你不是这样的人……”
加斯伯璐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若果不是为了些什么,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这和她的性格多多少少也有些关系。
但是,像现在发生的这种事,罗德里克却找不出能解释的原因。
加斯伯璐道:
“妾身只是害怕,害怕千桐悠夜,也害怕阿尔法。她们太危险。”
她顿了顿,然后接着说了起来,
“妾身已经不能再等待了,必须赢过她们,必须比她们都快——”
“所以,你就……”
“——是的。”
加斯伯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以,请迎娶妾身吧。”
“……”
罗德里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应该拒绝吗?拒绝是肯定的,但该怎么拒绝她才好?
加斯伯璐可以说是理想的女友——撇开那冷淡的性格以外,长得漂亮、人品又好,带着身为女仆必备的家务全能、厨艺精通,又带着杀手般的精明能干、择优而行。
更何况,长的漂亮。这是重点。
罗德里克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但他没法答应。
很遗憾的是,千年的历史并没有教过他如何婉拒女孩的求婚。
“……那个,加斯伯璐,让我再考虑下,好吗?”
“……”
“这件事情不只关乎我,还关乎你的一生——毕竟,我是吸血鬼,而你是人类。”
加斯伯璐的眼神有些黯淡。
是的,罗德里克是吸血鬼。虽然他伪装成人类的样子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但他终究是吸血鬼。
跨越种族的爱恋,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禁忌。虽然加斯伯璐尽力不去想,但这件事始终像梦魇一样,缠绕在她的身旁。
罗德里克扶住了她的双肩:
“所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去思考。我不想这么草率地就害了你。”
“……害妾身?”
加斯伯璐不解地抬头。
“是的,和我结婚永远都是最差的选择,连下下签也算不上——”
罗德里克闭上眼,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养过猫,或者其他的动物吗?”
“……”
“人的寿命平均在八十至一百左右,而猫的寿命,平均在十年吧?也就是说,你会亲眼看着幼猫长大,看着它如何从可爱变成一只肥猫,然后又日益苍老下去。”
“……”
加斯伯璐有些不安。
“最后,你看着它入土,心中伤悲——然而过了几年,甚至只要几个月,那份伤悲就已不在。”
“……”
“甚至,你可以在第二天,就领养一只新的猫——”
“……够了。”
加斯伯璐攥起拳头,向身旁的墙壁狠狠捶去。
“咚”的一声。那并非墙壁破碎的声音。
那是加斯伯璐心上的坚冰破碎的声音。
罗德里克第一次看见她哭的表情。
就像冰川融化一样,猛烈,势不可挡。
“但是,妾身是……妾身真的是……喜欢你的啊!”
“不在乎什么猫,也和别的人无关!妾身只是单纯地喜欢你而已啊!”
“为什么、已经连、喜欢也、做不到了吗……”
罗德里克叹了口气,他上前半步,让加斯伯璐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号泣。
“对不起,加斯伯璐……”
“……不要、不要!为什么要道歉!明明、明明是妾身应该说道歉才对……”
“……诶?”
罗德里克一愣。
他仔细想了想。这话里不对。
“加斯伯璐,你说什么?!”
“……对不起……”
“……”
加斯伯璐紧紧地抱着罗德里克,泪水已经彻底沾湿了那件棕色风衣。罗德里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不再去关心她话里到底有什么意思,只是耐心地等着她。
他仍旧不太明白。
她对自己抱有的,真的是爱情吗?罗德里克稍稍有些怀疑。他们从相识到现在,不过一周的时间——就算从最初见面来算,也只不过半年的时间。
但是,除此之外,这又会是什么感情呢?
加斯伯璐的那些话,并非一时冲动说出口的。她会在意千桐悠夜的事情,就证明她等待了很久。
罗德里克还是决定听听她想说些什么。
不过,不是现在。
他轻轻抱起了已经不再发出声音的加斯伯璐,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床边,将她轻轻放在柔软的床上。
“「美梦」。”
罗德里克转动手腕,青绿色的魔法阵脱手而出,悄悄没入加斯伯璐的眉心。那是能让中术者熟睡、且不会被吵醒的魔法。这是罗德里克第二次这么使用这个法术了。
他轻轻托起加斯伯璐的双腿,将脚上的皮鞋脱了下来。
看着那双白色的过膝袜,罗德里克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之前曾对加斯伯璐说过——
「你,为什么,穿,短裙,没有,过膝袜?」
所以,从领主大厅回去的时候,她特意去买了一双吧。
这是在故意向自己示好吧。
“就这事来说,我真要说对不起了啊。”
罗德里克苦笑一声,
“……你其实更适合穿长裙的。真的。”
加斯伯璐的身体好像轻轻地抖动了一下。罗德里克只把那当作身体的条件性反射,没有在意。
然后,罗德里克伸出手,要去解开加斯伯璐的衣领。
总不能让她就这么睡下去吧,至少也要换上睡衣吧——
“……唉。”
可是,一想到加斯伯璐痛苦的表情,他的手就颤抖不已。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解开领口的扣子了。
——我有这个资格吗?
罗德里克最终还是收回了手,从床头抽出一张纸巾,轻轻地拭去了加斯伯璐脸上的泪痕。
“——祝你好梦。”
他将被子掀开,温柔地盖在她身上,然后熄了灯。
祝你好梦。
而你,会做什么样的美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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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泣声。
他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双耳,但是那声音却穿过手指——穿过一切障碍,直直地传入他的耳中。
号泣声在他脑海之中回荡,甚至叠加起来,变得更响,混得更乱。
简直如同地狱的召唤。
那到底是谁的号泣,让他闭嘴,让她闭嘴,让它闭嘴!
吸血鬼抬头,在黑雨之中四处张望。
整个平原,都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那号泣,正是从他喉中发出。
孤独的恶魔也会哭吗?
寂寞的恶魔也会哭吗?
痛苦的恶魔也会哭吗?
为什么呢?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吸血鬼垂下了头,死般寂静。
♦♦♦♦♦♦
罗德里克一直把手指刺进脑干,这才让自己从梦中醒了过来。
满溢的鲜血已经彻底沾染了他的视线。他凭着模糊的视线低头看去,脚下早已血流成河。
深深抠进大脑的手差点和新长出来的肉结合在一起,还好他醒来得及时。
“「废弃者的反查」。”
罗德里克抬起空下的左手,对着自己的脑袋编织了一个漆黑的魔法阵。刹那间,血液倒流,毛绒的地毯上连一滴血痕也没留下,尽数回到罗德里克的脑壳之中。
“……为什么,又梦到了那个。”
他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毫无防备地就被玻璃窗里透来的日光给刺到了眼睛。
他叹了口气。
“真糟糕,忘记拉窗帘了……”
天已经亮了,已经不是再纠结那种事的时候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过去的已是过去,是时候清算一下了。
他简单地把噩梦归结到疲惫过度之中,然后朝半空中打了个响指,
“「美梦」,解除吧——加斯伯璐,该起床了。”
“……嗯。”
加斯伯璐睁眼,迅速地从床上爬起,清醒过来。她看了看床上,又看了看罗德里克,一下子明白过来:
“抱歉,妾身……睡着了吗。”
“嗯,应该是太累了吧,白天的时候辛苦你了。”
罗德里克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朝着加斯伯璐露出了微笑,
“休息得好吗?”
“托您的福,很好,是个美梦。”
加斯伯璐点了点头,淡淡的感激,没有笑容。昨晚决堤般的哭容仿佛不存在,两个人默契地把这件事当作了秘密。
“今天,打算去哪里呢?要不要去电影院,或者是……”
“对不起。”
加斯伯璐朝着罗德里克的方向低下了头。
他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妾身,有些话想要对您说。已经……无关乎告白,而是,非常重要的事,只有对您能说。”
加斯伯璐下意识地将手在胸口握紧,用牙齿轻轻咬着唇边的肉,终于说道,
“您……能听妾身说说吗?”
“既然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我没办法拒绝了吧。我相信你——你想要说的话,一定都是些非常重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