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散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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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了,以一种不寻常的方式。

  吉隆坡不是没有过豪雨停歇、仅有阴云压顶的时节--但往往是还要下上一会淅淅沥沥的阵雨,才不甘不愿地收尾。

  可这次:

  上一秒,还是“啪啦啦啦”的连绵脆响;下一秒,这珠落玉盘的背景音戛然而止。

  与周围的吉隆坡市民一样,毅戴盐也疑惑地拉开警帽的辟水套组、抬起头仰望天空。

  本连成丝的雨幕一扫而空,穹顶间少去熟悉的线状背景。

  “老天爷终于去换了个前列腺啦?”

  旁边有人笑嘻嘻地说,用镶着通电云纹的手揉了揉胯下。

  “...”

  毅戴盐瞪了那人一眼,遮住怀中少女头颅的双耳、继续撞开重新低下头的人群,向前走去。

  这里是太平山市集,吉隆坡最大的义体集散中心。每天,都有难以计数的人造经脉、调制器官与义肢从这破烂的街区经过翻新,运输到槟城、怡保、乃至海外的消费者们手中。

  此刻,警员有些心烦意乱--他特地请了消费假来到这,就是为了用前些天拿到手的额外收入搞些配件、好给珍爱的飞头降做上一番保养。

  但...

  【消费假都要紧急出勤,这可是第一次。】

  毅戴盐不安地抚过少女额间蓬松的刘海。太平山市集位于吉隆坡的城北边沿,但也能望见市中心的地标建筑--

  显应宫像是一罐被当作射击靶子的崂山可乐,楼身遍布大大小小的黝黑口子、看不清里头的情景。

  针对微机道学研究会的恐怖袭击?怎么会有这种事...

  但半小时前,这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现在,整支吉隆坡警备队的警员都接到了召集令,朝着显应宫赶去。

  对于吉隆坡的普通市民来说,发生在显应宫的大爆炸似乎压根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工作节奏--

  生活已经是压紧到极致的垃圾块,这点小事根本插不进心头的缝隙。

  他挤进闪烁跳动的公交站牌旁,扫码付了等候费--正式名称,叫作“公共交通座位预约协议”--和其他火气冲天的乘客互相推搡着、争取第一波上车的位置。

  地铁与环城巴士,这是毅戴盐、乃至大部分警员最常用的代步工具:

  警车的租用费不便宜。

  所有警备队的警员在入职培训时,都受过关于“精准利用资源”的教育--

  [局里的经费常年吃紧,警员们要有同甘苦、共患难的精神]。

  所以除了最基本的装备配给,其他警用军备的使用权,都要拿金钱或是功勋来换取。

  他抱紧怀中的头颅,心头纷乱如麻:

  显应宫受袭这种大事,只要及时到场打卡就能分上些许功勋。但看这交通的拥挤程度,不吃到罚款就算赚了...

  “啊、啊啊!救、救--”

  撕心裂肺的大吼从身后蜂拥的人群外传来,没有雨声的打扰而显得格外清晰。

  没人回头,包括毅戴盐。

  只要报案人没有先用[隆市警民通]软件进行预约、报案,并缴纳劳务费达成执法协议,警员是不能随便为了这种口头呼救而出警的--

  这是为了自我保护。

  【上次那傻逼反手起诉我“耽误他的工时产出”,可是赔了我一个月的工资...】

  想到这,毅戴盐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就当没听到。

  但那语无伦次的惨叫还在继续:

  “活、活了--我屋头的玩意全活了!!”

  ...诶?

  这句话,勾起毅戴盐一些不好的回忆。

  【算了,反正多半也赶不上到现场打卡了...】

  他用鞋尖磨磨地面,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挤出了摩肩接踵的人群。

  顺着声音的来源,毅戴盐找到了陷入癫狂中的男人。男人满面潮红、五官因惊恐缩起,四肢都换作廉价的义体。

  是太平山市集里,再平常不过的一位日结工罢了。

  毅戴盐把飞头降夹在腋下,双手狠狠拍击、将男人唤回神来:

  “喂!吉隆坡警队,在此执法。装过[警民通]么?...没有?那你现在下载一个。”

  “这里注册...缴费通道在这。什么?钱不够?啧,那你用这张体验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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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了?”莫非还有缺德仔玩[打生桩]这一套么...】

  这是毅戴盐听到呼救后的第一反应。

  此时,他已跨进了市集旁的公寓楼前往现场、留下报案人在原地休息。

  屋舍进行正式装修前,先兵解出两颗童男童女的鲜活大脑、作为家宅地主系统的基底、管理宅邸运行--

  这便是[打生桩],传闻能换来职场的福气、日进斗金。

  在菲律宾,这极其常见;但在新马来西亚,是邪术禁术数据库里的常客。

  原因无他:效率、收益和稳定度太低。管理建筑运行上,远远比不上统一采购的软体、还影响相应企业的利润;能长大成合格劳动力的男孩女孩,也是愈发稀少的珍贵资源。

  虽说如何利用自己的资产是市民的自由,但也不能影响社会整体的公共资源。

  局里也有从业十余年的老资历,那时也经手过不少有关[打生桩]的案子。

  多半是以童男童女们发了疯、中了邪,驱使家里的电器要了主人的命为结尾。

  老油条们有时还会长吁短叹,感慨美好的旧时光。禁止了“打生桩”也是断了他们的一条财源:无主的家宅里,能摸进怀里的东西可不少;有些粗心的户主,也分不清那些交不起罚金的嫌疑人的大脑,与童男童女们究竟有什么区别...

  那时,“房子活了”这种呼救,可不少。

  但毅戴盐不喜欢打生桩这种行为。

  原因倒相对私人些,甚至模模糊糊:

  【这样不好。】

  至于为什么不好,怎样才是“好”的,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大概是觉得,这种职业生涯并不适合孩子吧。

  可现在--

  以前那些会被喊去“打生桩”的娃儿们长大后,现在有不少都去义体集散中心里,做工资日结的产品展示模特了。不过干这行的一般职业寿命都不长,平均三个月--摘除了大部分肢体和器官、要随时更换义体、又没钱修行相应的丹法,不入魔才有鬼了。

  退休之后,能干的行当就更少咯...

  毅戴盐脑子里乱跳着缤纷的杂念,抓紧从局里军械库日租来的配枪。廉价公寓的门框两旁上贴着春联、冒出的红光映亮他的脸。

  【417,到地方了。】

  这里便是报案人指证的现场了。

  面前是堵全息的公寓门,门板是蒙蒙的蓝、随走廊上的穿堂风抖动。这说明,案发的屋子多半被当做了商贩的临时仓储点:全息的假门既能压缩成本,又方便货物的进出。

  这也与刚刚报案人提供的讯息相符--虽然除去“活了”两个字,报案人也说不出其他的所以然来。

  毅戴盐拧紧眉,小心翼翼地踏进门框:

  这种破公寓,多半没几样家电可供[生桩]控制;破坏力也有限。

  【好像没什么异...操?】

  他定住了,不敢稍动。汗水从额间流下,一路滑进嘴里。

  眼前的画面,绝不是发了狂的[生桩]。

  狭小的房间里堆满了用到报废的人造经脉,晶亮的透明经络软绵绵地垂在一旁、条形码与出厂号被锉刀磨去。

  除了这些未完全加工的货物,还有一张单人坐的扶手沙发、一面嵌入墙壁的显示屏。屏幕跳动昏黄的光,将屋中的家具勾勒出隐隐的轮廓。

  毅戴盐两眼发直,牙关击打出“得得”之声。

  这些家具...

  似乎是听见了杂声,“沙发”低下两颗脑袋、望向他。

  那像是个向后跌倒的人,把双手双脚反撑在地--如果有人的双手生长在胯部两侧的话;上半身却直直挺起、与腰腹折成九十度。

  肩膀宽阔且方正,胸肌外束格外发达、凸显沙发的外沿轮廓;三对乳房整齐排列在胸前,就像是真正沙发柔软的靠背。

  “椅背”上,躲在阴影中的两颗头颅轻轻歪斜,似乎在好奇眼前地不速之客--

  【啊...】

  毅戴盐举起枪,扣下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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