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岔

  你出生在一个很奇怪的家里面。

  母亲在你的回忆中一直是不在场的,她在夜晚降临之时,你睡前归来。

  渐渐的,你学会了等待,这个人的归来似乎预示着一件事

  你可以睡觉了。

  你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可能是时间上的重叠,可能是某种思念,但是你确实在等她归来,这就是你幼年关于睡眠的记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你发现她回来的晚了,自那之后你忘却了她的归来,你记得她的表情冷漠,与你交谈甚少。

  “母亲”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时不时的给你一些零食,你觉得自己像一只宠物。

  你发现,原来她不回来你也能睡觉

  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你开始学会抛弃“等待”这件事,你终于学会了他人评价她的词语:

  自私自利

  你是没有独立房间的,爷爷在你不记事时死去,他的影子是由暗黄的灯火所照射的,你记得他和你的奶奶在一张床上,像皮影戏一样的两个影子,又像某种黄底的版画,你当时有你现在小腿那么高。你所有的,对他的记忆就是那么那么简单:

  他仅仅是一个轮廓

  你甚至记不得他的脸,却也因此对他有好感,因为你发现,或许他活着的话你就不用这样活着了。

  他会一些传统武术,他是一个作文写的很好的农民,随着他的死亡,他在你的心里越发的神圣与真实起来,你终于发现原来过去是因为你的认识而产生变化的,从你逝去的亲人身上你发现了现在与过去的关系,这可能是一种口头描述带来的考古学。

  他死后躺在他的位置的是你,你的幼年是和奶奶在一起入眠的。

  诚然,后来来看她对你的影响是不良的,谎言与欺骗,你总是能看见她数落你的母亲,你有时也恨起来你的母亲,你从中感觉自己被整个撕开了,你的理性与道德告诉你,这样对生母有情绪是不对的,这样的家庭是不对的。

  你终于开始了一个幻想:要是有另外的一个家庭该多好。

  你要是一个养子该多好,你要是被拐卖的孩子该多好,有一个另外的家庭,有一个另外的,本该的命运,这样你就不用在这里挣扎了,这样所有的一切痛苦就不用受了,在有人接你的过程中你可以逃离这一切了。

  但很显然现实永远如此:你是独子,哪怕离别也会让你可怜而弱势的父母充满思念,更何况类似这种接走呢。

  幼年的时候你听老人的话,不舍得花钱,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过程中不觉得自己像个人,不觉得自己有生日可以过,节日礼物可以要,你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很穷,很穷,而你应该懂事。

  这一切与你和互联网的接触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你的人生多了一个永远无固定答案的方程式

  你在里面汲取养料,被赛博的主体性所贯穿胸口,学会了一堆与你的现实差距极大的词语,你从里面感到了一种归属感,生存感,生活感。

  仅仅是“感”

  你迷失了。

  于是你获得了一双近视的眼睛,从此世界于你而言不过是一片又一片的模糊与迷惘。

  你在其中挣扎前行,被已经溃烂里的美丽俘获了思念。

  你猛地发现你不想要这些腐烂

  于是你从沼泽之中脱身,你已经记不清是自己的执念让自己还在其中待着,还是自己一瞬间从淤泥中滑到岸边,在其中窒息的日子太久,你已经忘记了呼吸的滋味。

  但你终究还是出来了,你还沉浸在溃烂之中,身体却比你更进一步的倒塌

  于是你在森林中躺了一年,化成了一个茧,哭闹之后终于破出。

  没有翅膀,你只是结了痂,伤口依然在,你还是那条毛毛虫,只是这一次你敢于在玻璃碎渣爬行。

  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回望过去的路,尽管它很短,但它是你渗出来的每一寸血铸成的道路,真如铁,硬如刚。

  你不容他人玷污你的骨,你也不容自己玷污你的骨。

  于是你的魂飞了起来,冷冷观望着漫山遍野的血肉起舞,骨头欢歌。

  你获得了一双翅膀,在大家的簇拥下登上了金子做的王座,在玉石之声与萧瑟之奏里无声高呼,这是你一直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

  子弹系上了一根根线,它们串着你的座椅,随着一声枪响,你的位子越来越高,恍惚间你越了下去,伊卡洛斯的翅膀在太阳下仍然坚挺,但你遇到了麻烦

  名为静默的东西伸出了自己的触须,把你的过去,现在,未来通通抓住,你觉得它是一团比黑夜还要黑夜的黑夜,因为这团永恒的静默中只有无限制的黑色,无声无味无触感,无形无色无尽头,所有的东西面对它都发不出哀嚎,只是称为它的一部分。

  而它现在把你抓住了

  你惊异的发现它并没有吞下你,它也不是黑色,它在你的眼里是白色,红色,黄色,蓝色,静谧的海,呼呼的风,咯吱的熔岩,沉默的黄土地。

  它只是静静的把你放下,这个时候你才想起来,是它把你扔了出去,因为它无法介入任何色彩,因为它无法介入任何声乐,因为它不能发声也不能移动。

  于是它静静的把你放下,让你去做它做不到的东西。因为它是无能的全能者。

  就像你一样。

  于是你闭上了嘴,从液晶屏与振动中回到了你熟悉的地方,这时你才意识到,你一直在这里。

  或许这场旅行只不过是在家里的一次玩耍,但玩耍是你家庭生活的一部分。

  因为你一直在,你的房子里,你没有去任何别的地方。

  所以你看着钢铁做的马匹驮运来了一节永远数不尽的火车皮,它有几千年长了,面对它你多么渺小啊。

  你欣慰的看着静默伴随着火车皮上看得见摸得着的每一个人,就像伴随着你一样。

  静默温柔的上了这节火车,你看着红钢制成的烈马载着这列马拉火车向前缓缓走去,所有壁画上的人也都是车厢内的人,车厢内的人也都是壁画上的人。

  你看不清它们的名字,你终于发现了一件事实。

  你也在火车上,而你的声色终究散到了每一节车厢,就像你过去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