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如一：物的过往。
你停下脚步。
你看到一快骨头，再仔细看看，是风干多时的一只羊角。羊角算骨头么？
不重要。
它躺在干草和黄土中间，似是瞥了你一眼，又没有任何声息。
你会这样简简单单的放过它吗？毕竟它确实普通。和干草、黄土一个颜色。
好吧，简单思考以后你还是捡起了它。
你没有洁癖，也不觉得捡起来一只角有什么问题。
它薄脆的卷翘的鳞片碎掉了一些。
它属于一只羊，至少曾经是。年龄应该也不大，羊角柔软的弧度，尽管风化粗糙依然说出它主人的年轻漂亮。
它的一生简简单单，出生，撒欢，在羊圈里度过很长时间——毕竟现在不可以山里面放羊，然后死去，而且必然进了人的肚子。
或许你也吃过它的肉。
期间当然忽略了许多，譬如它吃过的苜蓿，榆树叶子和榆钱，玉米。
但现在，它的历史和它本身——这只粗糙的柔软弧度的羊角，都归你了。
你将它收起来，摆在了玻璃书柜里。
类似的，已经有翠绿的小腿骨，光亮的黑豆，失色的柳叶和供过佛的花馍。
整整齐齐的。
……
引如二：地域记忆的往事更像故事。
你曾听到一个小故事，出于你爹之口。
王家老祖宗王申堂，是个当地有名的阴阳。阴阳也是要学很多东西的。有很多不同的书籍，就像现在上课的课本。收徒的时候，书也要一并传下去。
他死后的丧葬是由另外一位阴阳看办的，选了山腰的一处缓坡，植了一棵柳树，此后家族人丁兴旺，柳树也繁茂，荫庇一方。
也不乏算命的诸多事迹，以及那位医生的老爹未能阻止自己儿子的过失，而且老了以后神智不清。听说他年轻时候，算命也是一把好手。
当然，你露出逐渐惊讶的表情以后，你爹最后还是补了一句“但你只当故事听听就好，你们还是多研究科学。”
于是走出了那个满是阴阳的时代。
……
引如三：不可捉摸的民间古常。
古常是老山峁的老人们对小民间故事的称呼。是不是这两个字不确定，但念法没有问题。
讲古常还是你外婆讲得好。
“毛野人”，巧法伪装妇人，把人的孩子按胖瘦排好一个一个吃掉，骨头丢在地上当啷一声声，倒像簪子跌地上，不知道吓坏多少小孩子。
……
正戏起——
小小蚂蚁爬上档案袋。
这个档案袋啊，落在地上，一角浸在雨水中，密封的线还连着两个环，开口却早被撕破。
脚步声近了。
有人来了。
脚步声停在此处，他蹲下来，捡起了这个破烂。
轻声的，翻过面，档案袋的信息是……
“##总部驻中部研究所研究论文（）档案袋材料清单”
“编号：B307620230601乙”
“代号：黑喵”
“组别：破茧_研究方向：再生医学”
“完成时间：癸卯丁巳戊子”
“通讯：###”
“序号_存档内容_备注说明”
“1_研究成果正本_内容及装订顺序_纸质版一份，总部留存”
“2_图片结果_纸质版一份，总部留存”
“3_音视频结果_视频光盘刻录一份，音频胶板刻录一份，总部留存”
“4_其他过程与佐证材料”
打开袋子，里面的东西已经空了，不知道散落在哪里，不知道被谁带走。
“报告总部，中部研究所十一号档案馆已被摧毁。”
……
寒潮涌动，暴风雪已如海啸淹没诸峰。
一位姑娘，白色的实验服还未收好，黑色的头发和眉眼已经沾染一层薄雪。
“猫，还撑得住吗？”
“啊……恐怕快到极限了。”
寒冷难以克服，不停止对热的剥夺。
研究还未结束。
她已架起灯诱的广幕。
总要有最后一次实验的。
她已连接镁灯。这可是——研究所的专利之一啊。
正是凌晨，镁灯的光格外耀眼，它的温度逸散。
她退出此地。
暴风停止，雪也落尽。
白色的灯光下的荒原总算得到了安静。
……
“飞蛾来了。”
……
高天的雪云散去，上空的异物形貌显露。白色的飞蛾，宽大的翅膀，缓慢飞行。
这个山顶周围转瞬已经全部都是远近的白色飞蛾，它们的翅膀扑动，有声却更显寂静。
她和助手的注意力却并不在此处。
她和飞蛾都在等。
高悬的巨大的茧不再安静了。它醒了。
“咔”
它的束缚逐渐崩裂，它的触角鳞片渐趋显露。
“沙”
它在破除余下的阻碍，它要开门。
“窸窣”
它的身体几乎完全离茧了。它在伸展，伸展刚刚通过挤压窄小的茧门的身躯。
雪突然又到了。黑喵的身体已经出现大片的冻伤。
“就到这里，接下来请让我来帮你伸展——”
黑喵啊，她启动了热电模组。
九成的虫豸在寒冷的冬日死去，余下的一成要在热电下的冷热骤变下紊乱。
周围的飞蛾每落下一只，飞蛾的新王就黯淡一分。
既然本非人的信仰，那毁灭它的族亲就可以遏制它的成熟。
只不过，与采用k对策的人类不一样的是，即使它们数量极少，也很难到灭绝的地步。
无法根除。
这才是黑喵面对的最大的麻烦，也是它最大的倚仗，以一切赌注押在繁殖一项，以不变应万变。
即使使它三度陷入茧时期，也无法真正杀死它。
现在，它又来了。
“只靠这种方法是没办法阻止它的。”
“它选择了丰饶。”
“真是可悲啊。”
……
生命死后解构为万物。
现在就是希望死亡晚点来，又希望知道死亡啥时候来，做好准备。
正德厚生，生生不息。衰老果然不是令人欣喜的东西。
“我的长辈快要离开的时候，我想着，还是要多陪陪，就怕离世的时候边上都没人在陪。虽然我老了，希望自己一个人走。”
“我叔公在我小学的时候还会给我买玩具，会带我玩，到初中都不认识我了。”
“只是感觉死亡又离自己近了一步。”
“但是老人家经常小时候的事情记得很清楚，近几年的事情反而记得不清楚。”
“我还好，死亡对我来说也就那样了。每次过马路，那些飞驰过去的汽车，我就在想，我如果偏一点点，就变饼干了。”
“人离死亡真的不远，有时候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活下去就是为了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我喜欢的事情，喜欢的人，那活着就没意义了。”
“死亡时刻提醒着我，又一段记忆画上了句号。”
“所以生命啊，它苦涩如歌……就连现在构成我的东西，也已经分不清是来自什么草，什么动物，哪里的水。生命本身就是答案。”
“我们追求美丽，美丽的形貌，美丽的性格。自杀的话，你的基因，遗传物质，一切支撑生命的基础都要垮掉了，基因是十亿年来的几乎所有生物维护的底线。”
“我有时候在想，那些帅哥，如果变成标本，那他的美就能永久欣赏了。帅哥变老了就没有美了，最终变尘埃。”
“初中高中有段时间就想着死了就轻松了，现在大学了，开始发现死亡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
“我想做标本的开始，是我家猫的死亡，我很想念它，想把它从土里挖出来，剥它的皮，但是又觉得有些不忍，因为也想让它彻底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六年，当时猫已经到了暮年，我还未成年，这就是生物的世代吗？虽然是因为毒药死去的，但依然觉得距离比我想的遥远。
有一段时间我连摸到一些仿真皮毛的衣领都毛骨悚然，就像在摸死掉的猫狗。后来就好了。”
“很残忍，但是这是把它留在身边的唯一办法了。它应该也会希望能留在你身边吧？”
“……我还有它的血脉，它的子代仍在我身边。
那是它的基因，爱也延续，爱屋及乌，本来只爱它一个的，现在连它所有的后代都爱，连其他猫都爱，其他动物都爱，蛇也爱，花草也爱，它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是我价值观的一部分。”
“这也是我喜欢动物的原因，看着生命的延续，包括他们的基因，外观，真的很有意思。但是因为喜欢爬宠，常常会被人当做异类。”
“喜欢爬宠，就觉得心理变态，怎么会有人喜欢这些？很多人能接受龟这种变温动物 ，接受不了蛇，说蛇是冷血动物，讨厌冷血动物。”
“生命的选择而已，恒温动物出现毕竟更晚，而蛇这样的变温动物已经在更早的时代存在于地球了。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生命都是奇迹。”
“人惧怕蛇是刻在血脉里的，规避天敌，被毒蛇咬了是真的要命。”
“我一直在向身边的人科普讲解这种变温动物，效果也挺好的，身边很多人慢慢开始接受了。爬圈很多人被骂习惯了，都不愿意谈及这件事。”
“人几百万年可不是玩过来的。还好最终我们站在了顶端。”
“我也被蛇咬过，被龟咬过，但是我依旧喜欢，我比较铁哈哈！”
“更多的时候，并不是主观的厌恶，而是反射性的抗拒。”
“我爸妈都很怕爬宠，一只守宫刚开始我妈看都不敢看。后面我是天天在朋友圈发，然后突然有一天，她也好奇，就主动来看；不过还是不敢摸，慢慢来，慢慢让她适应。”
“但是我猜——最恐怖的还是人本身的骨头和尸体。那真正意味着可以危及生命的事物。”
“我以为那是兔子骨头的时候，可以毫无芥蒂甚至有兴趣地挖；但是大容量的头骨告诉我，那是婴儿的尸骨，然后瞬间全身炸毛。”
“我们惧怕人类的尸体，是因为终有一天，我们会变成它。我们从内心抗拒。我们想要逃避死亡，但是跑不掉的。”
“生命向来如此，老一代死亡，新一代诞生。”
“只剩骨头了，其他什么都没了。不然我也不至于以为是兔子。其他坟也都被冲开很多窟窿，有点瘆人，后来就下山了。”
“隔壁还打到过獾，一窝都死了，听说后来做了獾油。
猫头鹰也有，半夜经常听到叫声，还抓过我家猫崽子。
蝙蝠以前在槐树上筑窝，我把小蝙蝠放到罐子里，后来因为听到外面大蝙蝠在叫，又把它们放出去，大蝙蝠把它们都弄回去了。
房间里飞进过圆的蝙蝠，被我家猫一口咬掉一角，就像一个饼被人咬了一口，后来还是死了。
对生命的执念也是这样一步步更加深厚，虽然现在实验要亲自处死小鼠、兔子、鸟类，对生命的敬畏也从未消失。”
“每看到一次死亡，每杀死一只动物，都无上限地加大它们的权重，能救他们的时候，救活他们，放飞他们，就会觉得幸福，不论未来它们如何，那一刻是我给它们修筑了通往未来的路。”
“野嘛，也是美的一种。”
“小时候和我弟发现过冬的蛇，在山上的洞里，我们都没有任何伤害它的意图，还特地找了不少叶子给它把洞口挡住。”
“时候能有这善心真的挺不错了，我小时候别人遇到蛇什么的都石头砸死，我喜欢蛇的没砸但是阻止不了他们。”
“生命在时祝其生，生命尽时留其形。”
“所以小孩子有时候是很残忍的，因为不知道，童真的残忍，想想都觉得有种荒诞的感觉。”
“我小学同学：天天抓鱼掏鸟窝，然后养死重新抓。不过以前不懂事我也天天抓，而且天天养死。”
“鸟窝，窝家以前遇到过刚出窝的小野鸡，七八个，带回家养的，本来挺顺利，但是一天没看好，猫把它们咬死了。”
“可惜了，野鸡挺好看的。去年清明前遇到过，我奶奶把它的蛋捡了，感觉不好吃，我当时还在问她为啥不让家里的鸡把它们孵了。”
“对，还做过两个野鸡皮的标本，盐腌的皮子，后来被狗吃了。因为有肉味吧，爪子和脑袋都没有很好处理过。家里还有一根两尺来长的野鸡翎，逗猫用。”
“还好我不养狗。”
“回来就发现狗坐在门口，棉花和毛，我家猫连大蛾子标本都不放过，因为那蛾子是钻我家蜂箱里被蜂们蛰死的，也没有特别处理，就直接放玻璃框了。很漂亮很大的黑黄虎斑的蛾子啊。
河里的蛤蟆被我无意间晒成了干尸，愧疚了十年。两栖动物脱水怎么想都很痛苦。”
“ emm抓了然后把它放太阳底下养着忘记了?”
“对。一天，一个中午，就没了。很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