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神使和我从前抹除的那些事物一样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幼神对那位石头长椅上的同伴说。
今晚,她又梦见了她。
“就是觉得有点对不住神官姐姐们。但她们作为帮凶,也不算是完全无辜,对吧?不过,我会把她们暂且安放在大理石殿的走廊里,让她们继续陪着我。等到我变得足够强大的时候,就会把她们恢复原样的。一定。”
幼神似乎信心满满,但那位如同从镜子中走出的伙伴却愁容满面。
“干嘛这副表情嘛,我一定会说到做到。”幼神说,“应该高兴才是啊,毕竟我自由了,夜之国的大家也都自由了。”
○
从此,幼神随时可以离岛,夜之国的居民们也被允许行走在阳光之下,与原本就在外面的神之民们居住在一起。不过外头的人们——姑且称之为神之民,加以区别——似乎并不欢迎他们,觉得他们野蛮、愚昧;认为他们的仪式和音乐远远谈不上庄严和圣洁,甚至有几分渎神的意味。为此双方时常发生争吵,这令幼神有些担忧。
“不要紧的。”精灵说,“作为神,你没有必要亲自露面,请允许我代替你来解决这个烦恼吧。”
在精灵行动之后不久,冲突便平息下去,不再有人排斥夜之民。只不过,此后神之民们每当看到幼神,眼中似乎总是隐藏着某种恐惧。幼神不知道精灵是如何平息纷争的,但她也没有深究,总而言之,双方开始如幼神所期许的那样相安无事。
春去秋来,冬天临近,就这样差不多过了一年。幼神,又一次欣赏到了其它季节暌违已久的美景。如果说一开始她还担心神使会在什么时候回来,那么现在,她的内心中便只剩下满足感和些许的无聊。
可就在新一年的春天即将来临之际,事情发生了令她始料未及的转变
——圣泉开始出现枯竭的兆头。
○
“这是怎么回事?”幼神问精灵,“是因为冬天来临吗?”
神使还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来到过圣泉的泉眼,自然也就没有见过它在冬日来临时的模样。
“不,这恐怕和季节的更替无关。”精灵说,“圣泉的生命力源自于信念,一直以来是人们的信仰在维持着泉水的活力。如果说圣泉开始枯竭,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人们的信仰开始动摇了。对你的信仰。”
“信仰动摇了,怎么会?”
“大概和那位从东方来的旅人有关吧。”
“东方来的旅人?”
“嗯,据说是位狂热的预言家,他能够隔空搬运巨石,也能在水面上行走。他在坊间散播着这样的言论,说神使总有一天会回来,并且取代你成为新的神。”
“他说的是真的?”
“神使再也回不来了,而且神使终究只是神使,不可能成为神。”
“不能让他再这样胡说下去了。”
“恐怕就算是我也很难阻止他。他的行踪飘忽不定,似乎只有在他想要出现的时候,人们才能看到他。想要抓住几乎不可能。”
“就和你一样?”
“大概。”
“那怎么办呢?”
“只能想办法澄清,向大家揭穿他的谎言。”
“也只能这么做了吧……”
幼神将澄清谎言的任务交给了精灵,精灵也欣然接受。只不过,时间日复一日地流逝,圣泉的枯竭似乎并没有得到遏止。与之相应的是,幼神觉得属于自身的力量——抹除事物存在的力量——也和圣泉一样,正在逐渐干涸。
眼看,新一年的春祭就在眼前,幼神担心自己正在失去力量的事实会让人们发现。一旦这个秘密被公之于众,人们对她的信仰毫无疑问会进一步动摇。
这大概是第一次,她害怕春祭的来临。
○
“我们该出发了。”春祭当天,精灵对幼神说。
“一定得去吗?”
“嗯。你知道的吧,春祭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作为神必须到场。人们准备了盛大的祭典,如果身为主角的你不出现,大家都会感到失望吧。”
“可是……”幼神显得十分为难。
“如果身为神明的你没有来,人们的信仰恐怕……”
“那好吧……”幼神只能应允。
就这样,她不情愿地跟着精灵出发了。离开大理石殿和小岛,乘船越过湖面来到对岸。就像过去一样,在人群的簇拥之下,前往那座覆盖着藤蔓的白色遗迹。这一回,夜之民们的参与让欢庆的氛围变得更加热闹,但幼神的脸上和心头却始终蒙着一层阴翳。
高高的祭台之上,一位来自夜之国的少年为她戴上花冠。她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更加紧张,但她必须要唱,如果不能像过去那样用歌声为大家施以祝福,信仰会进一步崩塌吧。“所以,一定要加把劲,艾露。”她对自己说。
就在她努力沉下心,准备引吭高歌的时候,一阵骚动打断了她。
○
“该适可而止了,僭越的伪神!”
只见一个肤色黝黑的消瘦身影站在了残垣之上。众人对这一胆大妄为的举动大为惊骇,以至于没人上前阻止。
那位不速之客有着一头拳曲的深棕色长发和一双深邃的黑眼睛。无论是他的面孔,还是那身白色的长袍,都显露出浓厚的异域气息。想必,他就是精灵提及过的那位来自东方的旅人吧。
“这个伪神谋害了代表光明的神使,并且试图颠覆过去的神明为这个世界创立的秩序。可是此时此刻,这个手中沾满鲜血的有罪之人,竟还敢恬不知耻地坐在神坛之上接受膜拜。受过光明启迪的人们啊,还有受过黑影庇护的人们,是时候把这个僭越者从那高高在上的宝座赶下来了。”
面对着这番攻讦,幼神不知所措,同时又有些愤愤不平,毕竟是神使先把她关起来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是个真正的神,无论她做过什么,这一点都毋庸置疑——可是她没法把心中所想说出口。
在场的人议论纷纷。
他们中有的惊诧,有的愤怒;也有些不为所动,就好像早就在别处听过了这番言论。不过,至少现在还没有人站出来响应他。
“神使并没有被谋害。”终于,人群中的一个老者开始为幼神辩解,他是原本就生活在这里的神之民中的一员,“这世上总是会出现像海兽那样的魔物,不断地给无辜的生灵带来灾祸,所以受到神启的神使带着神官们出发了,去寻找能永久封印一切魔物的办法。”
“你们被蒙蔽了。”东方的旅人高声说,“那不过是僭越者及其帮凶的谎言罢了。况且这世上也不可能存在永久封印所有魔物的办法。人类和魔物就像是光明与黑暗,永远会相伴存在。”
“可悲的渎神者啊!”一位夜之民站出来指责那旅人,“你难道还不知道神的伟大吗?当初在夜之国,她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了能够吞噬一切的巨大怪物。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她是真正的神明?”
“海坊主?不过是不值一提的魔物罢了。”旅人对此嗤之以鼻,“它不过是利用你们的恐惧作威作福。如果当初你们团结起来而非一味逃避,同样可以将它制服。”
“是她种下了神树的种子,塑造了我们的形象。”夜之国那位戴着鸟羽、贝壳与骨片做成的头饰的老妪说,“她是灵魂的创造者、生命的哺育者,赐予我们智慧与学识,难道这样还不足以说明她是至高无上的神明吗?”
“夜的子女啊,虽说伪神赋予你们形体,但她自己也不过是别人的造物罢了。本质上,她与你们没有什么两样,充其量都是伪物。身为伪物的证据,就是烈火无法伤及你们分毫,同样,火焰也烧不到她。”
“什么?这未免太荒谬了吧!”幼神喊出声。
只见那位旅人扬起手,圣坛之上的火焰便向幼神猛地扑来,躲闪不及的她瞬间就被这团火所吞没。但正如旅人所说的那样,这熊熊燃烧的大火完全没有伤到她,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有被灼烧过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
难道说,我真的只是……
看到这一幕,夜之民们多少有些错愕,神之民们则是义愤填膺。
“看到了吗,她和你们都一样!”旅人的情绪越来越高昂,“伪神的力量正在衰弱,用不了多久,神使就会重返这个世界,清算她的罪孽,并且成为新的神明。把她赶跑吧,被欺骗的人们,趁神使还未对你们降下怒火。”
“够了!”幼神呵斥道,“停止你的胡言乱语,神使已经彻底消失,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
“看到了吗,僭越的伪神开始战栗!她已经预见到自己悲惨的结局!”
“闭嘴……”
“你会被投入到地狱的最深处。”
“消失……马上给我消失!”幼神怒吼着,试图将他抹除。
“你无法抹杀我的存在,正如你无法消灭我的信仰。呃……”旅人踉跄了一下,坠落下去,倒在了血泊中。
“这样的异端没有存在的价值。”精灵擦干血,然后朝幼神微微一笑,“现在,祭典可以继续了。”
“……”幼神呆呆地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不知道祭典是怎么结束的,眼中仿佛一片空白,那具刚被抬走的尸体还有神使的身影在她的脑中不断闪回。
“神使她……真的还会回来吗?”回到岛上以后,幼神问精灵。
“不会的,除非……”
“除非所有人都希望她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