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以何种尺度定义“活着”？
人在周围的笑容中哇哇坠地，也在周围的哭声中迎接死亡。是否预示着，人的一生本就是从喜剧走向悲剧的过程？
从哪一刻开始，你觉得人生失去了意义？又是从哪一刻开始，你觉得人生失去了希望，不再有未来，也不再有变化？
又是从哪一刻开始，你觉得你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们推开那扇门，瓢泼的大雨伴随着悲伤潮涌而来。雨幕之中是昏暗破败的城市，放眼望去找不到任何的光。本以为进门之后会见到繁华的都市，会有优雅而诡谲的人张开双臂，为他们介绍这个世界有怎样重大的意义。然而进门之后，才发现迎接他们的只有残破的废墟和无边的寂寥。阴雨下的城市显得幽邃而残破，道路在雨水的浸泡下泥泞不堪。
这是怎样的一片废墟？走在其间，观察四周，仿佛在看一具钢筋铁骨的尸骸。视线所及，大厦倾塌、广场凋敝。几人没法用语言去形容那种“死寂”。按理说残破的废墟经过时光的磨洗，也会长出新生的草木，但是这片废墟却像是被诅咒了一样，甚至找不到哪怕一片青苔。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连风都不肯眷顾这里，雨丝从天上倾泻，就那么笔直地落下，站在其间会有种油然而生的窒息感。
如果不是场中唯一的光源，见神修一行人也许都找不到他们要寻找的那个目标。那个男童一身黑衣，几乎和阴暗的城市融为一体。但是仅有的一点光亮，暴露了他的位置，那是视线之中唯一还亮着灯的橱窗。远远地望过去，发出光亮的是一个卖电视的店铺，一排排电视机摆放在橱窗上放映着各种影片。在那橱窗外，一个小小的男童就站在暴雨中，隔着橱窗看着那些流光溢彩的屏幕，伸出手抚摸着橱窗的玻璃。离得很远，众人都能在那小小的身体上看到一种名为“渴望”的情感。
整个场景有种超现实主义的震撼感。灰暗的大楼层层叠叠投下偌大的阴影，废墟、街道、楼宇……整片空间之中唯一一点渺小的光源前趴着渴望的男童。即使完全没有艺术细胞的人，也能看得出那场面想要表达的情绪，画面的阴影里透着震人心魄的悲伤。
“哗哗——”
众人之中是见神修先迈出步子闯进雨幕，越过了泥泞而潮湿的道路朝着那个男童走去。伴随着旁边的声响，其他人才仿佛大梦初醒般跟上，跟着走在前方的搜查局两人朝着男童的方向行走。走在后面的两个女孩子略微犹豫了一秒，也径直走进了雨中。
“……”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只有瓢泼大雨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在阴暗的天空的映照下，雨水也有种漆黑的色泽，让日野实三人想起先前见神修两人破门而入时身上的黑水，不知道是否为同一种物质。众人开门的位置离男童所在的地方有几百米，称不上远也算不上近，他们就在那雨水之中沉默地跋涉了数分钟，一直到众人抵达男童身后。
瓢泼的大雨是绝好的阻隔，即使一行人中不少人视力都远超常人，也只能在走近后才看清荧幕上的画面——欢庆的宴会、繁华的港口、人来人往的沙滩……那些荧幕中播放的分明就是先前他们所看到的那些梦境，尤其是日野实看到那场景的时候，脸上有清晰的动容。
像是没听到这边的动静一样，直到众人抵达身后，那个男童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趴在橱窗上愣愣地看着那些屏幕。众人来到他身边之后，他也没有任何畏惧或者要逃跑的迹象，仍然把后背留给他们。男童站在大雨之中，却为旁人的甜梦而欣喜.巨大的反差之下让这场面有种宗教般的献祭感。抵达这里的众人居然有些不忍惊扰这个场景，像是一出声就会打破这场梦境。
于是一时间无人开口，他们只是默默注视着那个男童，看着他那欣喜的背影。
“……你们觉得到哪一刻为止，人类的‘生命’算得上结束？”
最先开口打破这份平静的居然是男童。原来他并不是无视了来访者的出现，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们和自己一同观赏那些荧幕。他用那小小的身体踮着脚尖，看着橱窗中的那些屏幕里肆意欢笑的人群，在观看到某个节点之后，略带出神地发出了这样的询问。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吗？”
开口的是旁边站着的泉纱织，她看着男童的背影，说话的时候抬手撩了撩自己脸上的雨水，也用类似的语气缓缓答道。
“如果你问的是‘意义’上的死亡，那么有种比较经典的回答是——人的生命结束于他对于世界的影响消失之时。所以伟人的影响可以长久地留存，但是普通人却还未迎来生命的终点，就先一步失去了自己的可能。”
“那么……人到底是到了哪一步开始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可能的？”
男童开口的时候也在叹息，他还是没有回头，你却能感受到那种从他身上涌出的悲哀。事实上从走进这个房间开始，你就能感受到那种悲戚。有种仿佛实质般的悲伤从他身上涌出，在雨水中蔓延浸透了整个空间。
倒也不奇怪，这本就应该是属于他的梦境。
“十岁？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上学？毕业？工作？还是娶妻生子？”男童伸出手隔着橱窗去抚摸那些屏幕，瓢泼大雨打在他的脸上，在上面流淌着滑过。
“他们之中很多人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地笑过了。看着他们的人生，你甚至有种错觉，时间好像不是在流动的，而是定格在了某一天，在同样的重复中不断循环不断循环。未来几十年的人生，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你甚至都没法给这种人生找到意义，还是说人生其实就是这么悲苦的东西？”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泉纱织默默地摇了摇头，“人不是一种容易满足的生物，人生亦因而受苦。但是人生的可能我觉得并不应该由别人决定。希望和可能，其实该是属于这个人自己的东西。”
“是吗？可是我好累啊，”男童的声音之中带着疲倦，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湿透的衣服，“他们在梦境有多快乐，现实中就有多悲伤。而这些悲伤都由我帮他们承受了，化成了这漫天的雨。”
“所以看过这些之后，你们仍然决心要毁灭这里吗？”男童终于回过头去看向众人，“不，我不该询问你们的，我明明知道答案了。”
他似乎早就知道了众人的来意，问完后就自顾自地给出了回答。雨水落在他的脸上，表情似哭似笑。
那一瞬间异变骤生，周围那些散乱的残骸骤然亮起，强烈的光亮照亮了整个城市！玻璃、墙面、荧幕、水面……先前在那些屏幕上欢庆的人脸，在这一秒瞬间被投射到周围每一块可以被称之为“切面”的地方，无数的或熟悉或陌生的人脸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男童的声音在空间中回荡着，忽然间宏大如钟，像是一个人在说话，又像是虚空之中有无数人在共鸣。
“我好羡慕啊，好羡慕你们这些面对苦厄不会选择逃避的人啊！但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自始至终都在坟墓里，我们要迎接幸福就得从坟墓里面爬出来！向死而生。”
“何其悲哀！何其不公！”
地面忽然开始震动，闪烁着华光的场景伴随着男童的咆哮崩裂破碎。周围的环境崩碎之后，他们忽然间又回到了先前建筑内，抵达了那个他们已经往返过多次的残破的大厅。他们都认识这个大厅，都见过大厅顶部那张残破的壁画，但是这一次他们脚下的大地轰然震颤着，有什么东西在嘶吼着要击破地面钻出！
“恭喜你们！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来晚了一天！”
有声音从建筑的最高层传来，那声音尖锐扭曲，刺耳到仿佛要划破整片夜空。
“刚好可以迎接我们准备许久的复仇！”
“轰！轰！轰！”
一连串的爆炸声响起。
“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了！”日野实对着众人大喊，呼唤着让众人后撤。
但是事实上，不用他喊，众人也在向四面散开。场景变化的同时，一下又一下的冲击从地下往地面迸发，巨大的力量之下，地上的砂石都开始蹦跳，积压的灰尘被疯狂地扬起，他们所站立的大厅从正中间开始龟裂。一阵阵的巨响下，整个地面都震颤着发出悲鸣，砖石碎裂，以极快的速度延伸，顷刻间就蔓延到整个大厅。
“该死，下面是有一个打桩机吗？”
那是惊人的威力，也是绝对震撼的登场，正常情况下有谁会选择撞破一层楼向敌人袭来？但是在那冲击之下，仅仅只是数击，厚达三十公分的楼板就已经有了要崩碎的迹象。在巨大的冲击之下，众人连站立都勉强。日野实甚至需要源太一搀扶着才不会跌倒。
“嘣！嘣！嘣！”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因为在那冲击的间隙，他们甚至听到有人在擂鼓。那鼓声高亢，保持了一种慷慨激昂的节奏，每做出一次轰击，就擂鼓发出一次重音。
“往外面跑！”
混乱之中，他们听到有人这样呼喊。嘈杂的声音之中，众人甚至分辨不出来发声的人是谁，但是在那一刻他们都做了同样的决定。窗户、走廊、门口……在下方的冲击即将轰开地面的瞬间，众人的身影四面八方地冲向外逃开。好在大厅就在一楼，选择翻窗的人出来后就直接来到了外面的花园里，而选择走廊的人也在地面的颤抖中向大门的方向奔去，先往开阔地带奔逃。
“轰——！轰——！轰——！”
对方不准备因为他们的奔跑就放过他们。那似乎是一种体型巨大的东西，没有办法正常通过走廊，于是它就一层一层撞破墙壁追击。他们的身后建筑发出一连串的呻吟和轰鸣。有什么在一间一间地拆卸着所有墙壁，要将通往他们这一路上所有的阻隔都打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日野实三人沿着走廊一路狂奔，本来需要步行数分钟的路程被他们十几秒就跑完了。然而身后的巨响还是在不断响起，让日野实震惊发问。
“不知道！”源太一在奔跑中大喊着回应。他现在的行动也有些狼狈。在巨大的冲击下，走廊墙壁上的那些灯饰甚至墙体正在疯狂坠落，里面填充的沙子沿着裂口瀑布般流下。他正拉着日野实踉跄地躲避着那些坠落物，时不时还要抬手拔刀将某些东西劈开。
“快要到门口了！”
而三人之中跑在最前面的居然是泉纱织，也许这就是怪谈调查社敢让她一个人行动的底气，女孩身手意外地灵敏，在走廊中奔跑的时候步伐毫不迟疑。她看着前方的光亮，对着身后的两人这样呐喊道，在碎石和瓦砾的巨响中，提醒身后的两人。
“快冲！”
源太一也拉着日野实加快了速度，门口近在咫尺，已经能够看到外面的光源。十几秒后，泉纱织三人直接撞开半掩的大门，破门而出，在他们的身后，洋楼正加速崩塌。
“旁边有埋伏，不要停，往外跑！”
冲出门外之后，他们立即听到前方有人这样对他们喊道。那居然是朝比奈花名。她从一侧翻窗而出之后，就立即绕到了前方接应三人。与此同时，他们还能听到周围不断有嘈杂的作战声和枪响，搜查局的二人组居然也在不知道何处援护着他们逃离。
“闷头冲！”
这种环境下，三人抵达门外之后甚至连喘息一下都不敢，就接着闷头往外冲去。在奔跑的过程之中，他们的余光扫到道路两边，能看到无数泼墨的黑影正在花园两边伫立，发现他们就要朝着他们扑袭。但是搜查局的两人组在那一身单薄的衣服之下，居然藏得住重火力，此时此刻不知从哪掏出了手持式火箭筒，发射而出的飞弹拖着长长的尾焰，在半空中尖啸着，砸进黑影的人群中，带着轰鸣和火光炸开如墨般的黑影。
他们的另一侧，一身红衣的朝比奈花名也如狂风般游走，挥舞着长刀为他们阻挡着袭击。这位极道魁首一向以剑术出名，是学校里面的剑道部主将，但是倘若她的部员此刻在这里看到这个场景，也会惊愕发现自己其实从未见识过自家主将真正的实力。这一刻，她踏步挥剑，在黑影中厮杀，却优雅得如同美人起舞，转身中衣衫摇曳在黑影之中，仿佛一朵大红的山茶盛开。
就在这种援护之中，三人对着门口狂奔。他们从未觉得一个院落的花园居然能如此宽广，跑了如此之久居然都没能抵达目标。但是终究他们离门口已经越来越近了，那扇残破的大门已经只在咫尺之间。
“等等，那边出不去！”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抵达目标的时候，泉纱织忽然猛地放缓了脚步，看着前方的大门眼神颤抖。这种变故来得过于突然，以至于她甚至差点被身后的两个男生撞到。但是面对这种情况，她仍然无动于衷，只是仍然目不转睛看着那个方向，好像在默默盘算着什么，直到此刻才终于确定了某个答案。
“‘门’不在那个方向！”她猛地一颤，“不能去那里！”
“你说什么门？”日野实面对她忽然的反应面露震惊，“为什么不能？”
“我说离开这个空间的‘门’！”泉纱织猛地回头，视线越过身边两人，望向了远处楼宇轰鸣的后方，她的眼眸中有神秘的幽光闪烁，环视整个区域，像是在寻找某个薄弱的节点。
“我们还没回到现实里面，”她对着众人大声喊道，“离开这个空间的那个节点不在此处。”
“那在哪里？”
在侧面援护的朝比奈花名也跑了过来，那些黑影杀之不尽，和他们纠缠对于朝比奈花名来说也是一个颇为艰难的战役。听到泉纱织的呐喊之后，她直接和一个黑影滑步对刀接力反冲，从前方飘然而退，回到众人旁边，视线盯着那些随着她的离开逐渐逼近的黑影，活动着有些发麻的手腕喘着粗气询问泉纱织。
“姐姐大人你知道我最不想听的答案是什么。”
伴随着轰鸣声，朝比奈花名说话的时候，那栋建筑里面的东西也即将破墙而出。但是操控那东西的人似乎脑子并不怎么灵光，选择了最愚笨的强拆硬卸的方式。但即使如此，那栋用钢筋混凝土专门加固过、防爆等级极高的建筑也只能抵挡对方几十秒。
轰击声越来越响了，最后一层墙板也在对方的攻击下摇摇欲坠。看着那边的动静，朝比奈花名的脸色都有点发白，震惊于建筑里面到底藏匿着怎样的怪物。
“别告诉我真的是那个答案。”
“你不想听的那个答案我大概猜得到，”泉纱织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视线在那个建筑上不断游走，“但是我要说比你想的那个还要糟糕一点。”
“什么？”朝比奈花名闻言愣住了，“在哪？”
“在那个建筑的最顶端，先前那个人开口说话的那个位置。”泉纱织微微眯眼极力远眺，视线穿过了整个花园锁定了那个建筑最高处的钟楼，看向了钟楼的空窗里那个面容扭曲的男童。
“门在他的背后，那个钟楼里面！他也知道空间的节点在何处，所以他自己亲自守卫，堵死了那里！”
“啧，居然在那种位置吗？”
朝比奈花名的脸色相当难看，看着逼近的黑影，一时间有些默然。这种情况下几乎不存在绕过对方逃走的选项了，唯一的选择就是正面突破。
“吼！”
就在这一刻，那个怪物也终于突破了墙壁，咆哮着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那个硬拆了整个钢筋混凝土建筑的东西居然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型器械。而是一个生物，一个猿猴似的巨型怪物！它高度超过五米，生着狮的利刃，虎的獠牙，浑身长满了钢针似的毛发。破墙而出的时候，它咆哮的声波在空气中激荡，几如实质，振臂锤胸时有粗大得像是钢管般的肌肉在伸缩。
但那真的是生物吗？只是远远望着，他们都能从那怪物身上感受到那股咒怨和仇恨的气息。它身上漆黑的阴影犹如淤泥般流淌，石油般粘稠。当视线凝视它的时候，仿佛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和恍惚。那不是仅仅用“压力”就能形容的压迫感，它没有双眼，眼窝的地方是巨大的空洞，但是你不能同它对视，看向那空洞的时候，你会感觉空气中有无数血瞳，在怨怼着对你投来凝视。它出现的瞬间，连周围那些黑影都停住了动作，开始跪拜，它站在那里，你的双腿就如同生了根般难以挪动，存在于此处你能感受到自己牙齿在打颤。那是对高等生物的恐惧，是面对食物链的更上层的恐慌，你看到它，只感觉自己的基因都在颤抖，一切的原始本能都在鼓动你逃离。
那是根本不可能力敌的怪物，只需要看一眼，就绝对会做出这种判断。朝着众人走来的时候，它产生的压力简直无边无际，带着恐怖的窒息感。
“搜查局的两位先生还不准备出来吗？”在巨大的压力之中，朝比奈花名艰难地开口，对着旁边的阴影中喊道，呼唤着此刻场中所有能团结的力量。
“我们的对话你们都听见了吧？还有什么能拿出来的手段就都拿出来吧。”
“是时候该尽力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