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后街

  高楼林立,外墙多半脱落,悬挂的一排排鸽子笼将天空挤成一条狭缝。

  阴嗖嗖的空气中夹杂一股难以描述的腐朽。

  气味源自旁边的臭水沟,也源自路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垃圾堆积,甚至有被掩埋了一般的腐烂的尸体,成群的苍蝇嗡嗡地在上方盘旋飞舞。

  脚下是黑色的路面,黏糊糊的,血迹、毛发和污垢,有种某知名rts游戏中虫族菌毯的既视感。

  地狱。

  苏牧觉得这个词很形象。

  他看向角落。

  一个干瘦的、缺了条胳膊的流浪汉裹着张破烂发黑的毯子蜷缩在墙角。

  露出来的脑袋干瘪、光秃秃、皱巴巴的,浑浊不堪的眼珠目无焦距。

  在等死。

  往来的行人不多,皆冷漠、防备,或行色匆匆,或漫无目的如行尸走肉。

  残疾、畸形的很多,缺胳膊少腿、驼背、长瘤子。

  看不见有任何未来。

  小狐狸紧紧抓着苏牧的手。

  “不要松开哦。”她千叮万嘱。

  两人各披一件可以完全遮住身形的黑色斗篷——红想办法弄来的,一定程度掩人耳目。

  不过,主要是靠红的能力隐藏。

  她的读心不仅是单向,还能主动施加心理暗示,让周围人无视两个披着黑袍的小小身影不算难事。

  “嗯。”

  苏牧轻轻回应一声。

  他亦步亦趋跟着小狐狸。

  小心绕开地上的污秽,穿行在明明洒满午后的阳光却依旧影影绰绰的街道。

  像剖开一只庞大臃肿的怪物的皮肤,从肉芽不断蠕动的伤口硬挤进去,被令人作呕的黏滑柔软包裹着艰难前行。

  红很紧张,又很兴奋。

  尽管犹豫不决,但她还是带着苏牧来了这里。

  贫民窟,后街。

  龙城最阴暗、最丑陋的一角。

  红凑到苏牧耳边,咬耳朵解释道:“种族大融合是趋势,但异族结合不一定总会生产出健康的后代。”

  无需过多解释。

  苏牧从路边一个体态畸形的流浪儿身上收回目光,立刻会意。

  “人人平等。”

  很漂亮、很完美的口号。

  但只代表一种期待、一种主观的意愿。即便是乐观主义者,也只能说是“人格”意义上的平等。

  阿尔法大陆上的不同智慧种族,差异明显。

  融合。

  也是上位种族与上位种族结合,下位种族与下位种族结合。

  再分层。

  一旦畸变,弱者则更弱。

  接着不断演化,坠落到底便成了这么一幅宛若地狱绘卷的场景。

  红踮着脚尖,尽可能减少与地面接触的面积。

  寂静。

  行人不少。

  却如一潭死水。

  绝望、怨恨、咒骂,也奄奄一息的只发出嗡嗡低语。

  其种种心声恶毒程度,远胜于普通人。

  但她又不觉得吵闹。

  这很奇怪。

  反而有种猎奇的美感,令她不禁想要继续深入庞大臃肿的怪物内部。

  她攥紧苏牧的手,感受手心传来的温度,试图聆听对方最真实的声音。

  会困惑?

  会愤怒?

  会恐惧?

  还是会怎样。

  她很期待、很好奇,身体止不住的微微颤抖,心跳速度加快半拍。

  没有……

  没有?

  为什么!

  怎么会没有!

  依然平静。

  像一面干净的镜子,清晰映照出一切苦难与悲痛,表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无法理解。

  她无法理解!

  一走神,脚下一绊。

  身子前倾,摔倒前的一刹那被苏牧拽了回去。

  “小心脚下。”

  恍惚间,她低头看去,正对上一双漆黑的、无神的眼睛。

  瘦到脱相,背靠墙,瘫坐着,横出来的右腿被磕碰到,只是有气无力地轻轻哼一声。

  死亡。

  像一个漩涡,如同着魔的吸引力。

  她有一丝明悟。

  脑海里翻江倒海,来自不同人的心声此起彼伏,一声声交叠在一起变成无聊与欲望的螺旋交织。

  哀嚎、呐喊。

  像网中的猎物,挣脱不了囚笼。

  忽然,她就明白,她的沮丧从何而来。

  凌乱嘈杂的心声,源自于困兽的处境,而拘束的无形之物,却是脚下坚实的土壤。

  一旦超脱这种束缚,土壤随之崩塌,一块块脱落,冰冷地暴露出下方无尽的虚无的深渊,一切的欢笑与吵闹最终只通向无意义的死亡。

  就在那,在前方,在等着她。

  正惘然无措时,被方才拉扯得身形一歪,倒进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中。

  她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慌乱、求助地抬头看去。

  意义。

  她需要一个意义。

  越是倾听他人的心声,越是明白世上无聊之人何其之多,支撑着他们意义皆是无趣、无聊甚至惹人发笑。

  一切传统的、神圣的、叛逆的,种种以之为信念的概念被解构,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本质同样是某种她所不屑一顾的东西。

  基石完全崩塌,只半空中悬着一根蛛丝,战战巍巍站立着,稍有不慎便会落入无尽的深渊。

  她迫切地渴求一个意义编织的坚实的网,支撑着她不至于坠落。

  猩红的眸子。

  如鲜血一般。

  温柔而关切地看着他。

  依旧平静

  好似大海。

  任风起浪涌,只不过是漫无边际的辽阔海洋中的一朵浪花,起起落落却宛若永恒地维持着整体的相对平静。

  红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对方并非是无知,所以坦然。

  而是……

  历经千帆,走到过最遥远的地方,归来时,仍能宠辱不惊,静听花开花落,坐看云卷云舒。

  “你……到底是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

  现在,她能笃定,对方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

  “The King of the World!”

  玩了一个来自地球的梗。

  苏牧不禁笑出声。

  阿尔法大陆有很多不同语言、方言,但没有英语。

  不过没关系,红听得懂。

  终究是个小鬼。

  接受的信息越多,越迷茫,就和红自己说的一样,久而久之脑子就容易出点毛病。

  他作为“前伟大导师”。

  一眼就看出,刚刚一刹那,对方妄图将生命的意义完全寄托于他身上。

  类似这样的事情,其实……他经历得多了。

  说来话长。

  这……又得追溯到四千年前。

  那时,民众普遍愚昧,神灵崇拜等等迷信才是主流。

  他收的那些弟子,最初的时候一大半都把自己定义为“信徒”的身份。

  就跟红此时此刻看他的眼神一样。

  这种时候……

  他选择玩一个烂梗,打断施法。

  “啥?”

  红满脸困惑。

  酝酿好的情绪顿时一泻千里。

  “你听得明白的——世界之王。”苏牧又解释一遍。

  “……”

  她还想说点什么。

  “小心。”

  苏牧突然收敛笑容,拉着她躲到一边的矮墙后,严肃地比了个“嘘”的手势。

  “唔。”

  小狐狸乖巧地闭上嘴。

  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写满了好奇地盯苏牧看。

  之前,苏牧给她感觉就是软绵绵的,像棉花糖,永远一副不急不躁优雅与呆萌并存的模样。

  而现在,整个人气质突然变得凌厉。

  很飒,特别酷。

  苏牧从矮墙后探出半个脑袋,朝一个方向看去。

  红的视线跟了过去。

  是一个披黑斗篷的人。

  和他们的装扮有几分相似。

  但是,那人魁梧非凡,他们俩叠在一起也比不过。

  斗篷漆黑,看不见里面,但却十分干净整洁,绝不像后街的原住民。

  步伐缓慢而坚定,目不斜视,一丝不苟地往前走,仿佛是设定好程序的机械人。

  黑斗篷像只是路过。

  有问题?

  红稍微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人身上。

  咕噜——咕噜——

  呕——

  粘稠而诡异的蠕动,杂乱无章的思绪像扭曲成一团的肉芽,连不成一个片段的琐碎的喋喋不休的低语像来自深渊的恶魔。

  什么鬼!

  如果待在苏牧旁边让她感到发自内心的愉悦,那这个黑斗篷给她带来的就只有极度的恐惧与厌恶。

  “听到什么?”

  苏牧声音压得非常低,凑得很近,嘴唇几乎碰着小狐狸的面颊。

  她面色发白,无暇顾及其他,摇了摇头。

  “可以不让它发现我们吗?”苏牧又问。

  她迟疑片刻,点点头。

  “慢一点,我们跟过去。”

  红内心是抗拒的。

  但,鬼使神差的,她没有提出异议。